连止迟疑着垂下眼睛, 看一眼那根栗米条,又看看小少爷凶神恶煞的脸, 终于慢慢张开嘴, 咔嚓咬了一口。
小少爷眼睛蹭的一下子就亮了,努力往前伸,连面子都顾不上了,哄骗道:“来,乖,再吃一口。”
连止呆呆的站在他面前,嘴里还含着那一点甜滋滋的东西, 家里的饭是他踩着板凳做的, 手臂上全都是油点子烧出来的伤疤, 因此他对吃的东西, 只有一个非常平淡、甚至是厌恶的印象。
真好吃。连止含着那一小点东西,连咽下去都觉得不舍, 耳朵里听见小少爷的话了,身体却还没反应过来。
小少爷是个急脾气,见他不识好歹,就把手里的栗米条收了回去, 自己咬一口, 再递到窗户里边。这次连止学乖了, 凑过去, 两只小手扒着窗户边缘, 眼睛看着小少爷, 慢慢的咬了一口。
小少爷看着他吃,忽然问:“你也是仓鼠么?”
仓鼠……是什么?
连止摇摇头,难受的低下了头。
他很想有人来陪着他说说话,但是真的有人来了之后,他又自卑的难以自制。
“那你为什么被关在笼子里?”小少爷不解道:“不能出来玩么?”
里边这只小东西,又白又瘦,躲在阴森森的屋子里,只会偷偷往外看——刚才他在树底下吃东西,险些被吓得嗷呜一声叫出来,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勉强确认了这小孩儿的身份。
一定是一只可怜的、被发现了原形的仓鼠。
小少爷压低声音,跟他说:“我奶奶跟我说过,要是我们被发现了,就只能被关在笼子里……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么?”
连止窸窸窣窣,已经把栗米条吃完了,他舔舔嘴唇,没说话。
听得懂。连聂不喜欢让他出去,干脆就从最根本上杜绝了他的社交能力。
连止从小到大听的是,仅有的几句越南语都是跟红灯区里的妓/女学的。
“你还要吃么?”小少爷掏了掏口袋,撇嘴道:“我刚才吃太多了,你吃的那个是最后一根。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回宾馆给你拿。”
他要走了么?
连止无声的张了张嘴,干瘦的手指抓着铁窗,努力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但是他还没能发出来,小少爷已经蹭蹭两步窜开了。
连止头一次尝到了失望的滋味。
他眼巴巴的看着那棵树,看着就树底下小少爷掉在地上的碎渣子,用手指摸了下自己的嘴唇。上边还带着隐约的甜味。
连止站在铁窗边,把嘴角舔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这一点很快就消失不见的味道中,尝到了真实的滋味。刚才那个人是真的,也是不一样的。
他说他还会回来。
连止往外看了很久,直到他听到开门的声音。
他立刻松了手,悄无声息的跑到了钢琴边,面对墙壁,开始默默的背琴谱。
其实周州给他定下的时间只有两个时间段,但是这小房子里空荡又拥挤,只有一架累赘的钢琴,连止除了背琴谱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周州不允许他读书学习,从他满月蹒跚学步开始,他身边就只有那些扭曲的音符。
周州走了进来。
他手上抓着一个黑包,里边是他上课用的教材,脸上带着疲惫,连止在他眼里就跟一块布景板一样,但是他眼神儿很快一凝,问:“窗帘为什么被拉开了?”
连止面对着白色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他不害怕,又或者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是妈妈开的吧。”周州叹了一口气,不急不慢的去把窗帘拉上了,伴随着刷拉一声的是他不怎么在意的咒骂:“这么喜欢看外边那些婊/子,怎么不出去卖呢?”
他骂完又拍拍连止的头,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坐着,说:“妈妈今天说我什么坏话了没有?”
连止摇摇头。
周州每天都会问他这一类的事情,但是连聂整天在外边瞎混,喝醉了也只会对他拳打脚踢,从来没有像周州一样,披着一张和善的人皮,肚子里满是脏水。
“那就好。”周州慈眉善目的说:“别学你妈妈,跟着爸爸走,不会有错的,记住了么——记住了就去做饭吧。”
晚上,连止一个人躺在钢琴底下,睁着眼睛,等周州睡着了之后,慢慢从旧褥子上爬了起来。然后走到窗边,把窗帘掀开了一道缝隙。
月光照了进来,在老旧的红木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光影,连止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把手往外伸。
他心里一片冰凉,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像是一个人孤形单影的行走在冰川上,也很清晰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去,这时候就会一边恐惧着随时降临的死亡,一边把心慢慢沉下去,觉得格外无谓——
他在铁窗外沿的角落中,摸到了一只包装袋。
角度刁钻,他只能勉强用指尖碰一下。但是连止心满意足。
那个人说,他很快就回来。
当时尚且年幼的连止,竭尽全力想要抓住的,仅仅是一个破旧的包装袋。它躺在窗边,里边是栗米条的碎屑,甚至还可能有蚂蚁缓慢爬过,但是他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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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止窝在沙发里,听见对面被五花大绑的霍医生犹犹豫豫的说:“其实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连止顿了一下,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小时候的事情像是一把改锥,把所有的痕迹牢牢刻在了他的骨头上。他回到连家后,逐渐明白过来那段时间是有多屈辱,他想过把那两个人的痕迹从自己身上抹去,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不可能。
人死了,魂还在那里,如影随形的跟着他。
霍医生想要推一下眼镜,试了半天也成功,最后决定先保命:“你刚才说了这么一会儿,没有表述出你对你父母的恐惧,提到的最多的,是你对嗯,那个人的印象。”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害怕他们?”连止哑然失笑,站起来走到霍医生身边,把他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