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汆丸子, 钟自明舍不得放肉, 清汤寡水里只飘着三五个丸子,他又将煮的两个鸡蛋用酱油拌了一下, 配上一碗米饭, 这就是今天的饭。
本是没滋没味的一顿饭,钟自明只能靠多放盐让咸味来提升对味觉的刺激,但是这样在吃完饭后又很渴。
钟自明匆匆收拾了碗筷,灌了一瓶白开水后, 拎着保温杯出门找人练方言去了。
正值寒冬,原本应该聚集了很多人的街边路口, 如今空空荡荡。钟自明只能顺着路走,来到了一处麻将馆。
这家麻将馆开在穷人聚集的地方,看准的就是这些人独居的寂寞和无所事事的状态, 打麻将五块钱一个钟, 站着看不要钱。
小小的麻将馆只有六张麻将台,供给远小于需求, 因此每张台子周围都围满了人, 钟自明也混进了人群中。他耳边充斥着吵吵嚷嚷的聊天,每个人都说着方言, 钟自明在来之前经过突击已经勉强能听懂,但是说出来还不是那么像。
一位穿着大红棉袄的阿姨问看到了钟自明:“年纪轻轻来这里做啥子嘛,不去工作噻?”
钟自明将说普通话的冲动压抑下去, 用磕磕绊绊的方言说道:“就是来工作的, 来采风。”
“哟, 是个作家噻!”阿姨这一声喊,让周围的不少人看了过来,一群叔叔阿姨将钟自明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道:“你写过什么书啊?为什么看上我们这小地方?能把我们写到书里吗?那要是得奖了,我们也能当那什么创作原形不?”
钟自明乐得大家误会,他索性将错就错问起了大家,这地方都有什么故事或者异闻。
一群人在麻将馆门口坐下,这里还能蹭着暖气,空气却不似屋里的污浊。几个阿姨话匣子一打开,开始给钟自明讲起了故事。
钟自明所在的县城名叫落阳县,和古都洛阳同音不同字,但是两地相隔万里。落阳县原来只是一个村子,在上个世纪还没有不能占用耕地的条例时,城市渐渐扩张,将这里变成了城市。但是随着近些年经济形势疲软,城中地带尚且自顾不暇,这里便彻底被人遗忘,沦落成了一个贫穷县。
因为曾经繁荣过,因此落败后县城就显得更加凄凉,但同时这还催生了另一个负面效果,就是游手好闲的常住人口很多。
城镇渐渐衰落后,原先的流动人口自然再次流动走了,或是去更大的城市寻求发展,或是直接回了农村老家,上曾经中等阶层的原住民陆续失业,他们又不愿去做体力劳动,只能待业在家,靠着低保生活。
但越多人不愿工作,税收就越少,经济就越差,县城发展就越落后,这样的恶性循环让落阳县越来越贫穷。不少人拿到补贴后就来麻将打牌,或者在街边下棋,浑浑噩噩地消磨过又一个月的生活。
从描述中,钟自明能感觉到县城中生活的绝望,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些话从她们口中说出时,反倒没有日暮西山的沮丧,而是无比的平淡,像是在讲百年前的历史,而并非自己亲身经历的沉浮。
据说在经济衰退的那些年里,县城有不少人因为破产而选择自杀,阿姨们讲起这些事时活灵活现,仿佛亲眼看见的一般。
“我们这里当时有很多办厂的,”杨素芬指着东边说,“工厂就开在那边,现在厂子荒废了,但是县里没钱拆,也没人买下来,就慢慢烂在那里。”
钟自明往远方用力看去,能看见视线的尽头有几个高耸的烟囱,均已破旧不堪,想必就是那个年代遗留的产物。
说到这里,杨素芬突然换上了一副神秘且猎奇的表情:“你还不知道吧,当时就从那个烟囱上跳下来不少人。”
“啊?”钟自明被她故作神秘的语气吓了一跳,在大白天后背都渗出了一阵凉风,“那个烟囱?”
“是啊,”另一位阿姨接道,“烟囱外面都是有梯子可以爬的,厂子刚关那一阵,每天都有人从梯子爬上去,然后跳下来。当时烟囱下面那片地,全部都被血染红了,下了好几场雨都冲不掉的。”
“你知道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是什么样子吗?”
钟自明惊恐地瞪着眼睛摇头。
“已经摔成一坨烂肉了,殡仪馆的纸棺材根本不顶用,一个个都是用裹尸袋装走的。”
钟自明听着只觉得背后的暖风都变成了阴风,他缩了缩脖子,将围巾又裹紧了几圈,然后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那跳下来的时候不会害怕吗?”
杨素芬摆着手:“哪还知道害怕呢?活都活不下去了,往下一跳一了百了,所有的烦恼都没了,不用养家也不用还债。但是话又说回来,但凡有活下去的希望,谁愿意一死了之呢?”
“小伙子,我看你也是个胆子不大的,晚上天黑后可别去那边的工厂啊,据说冤魂都还飘荡在旧厂房里。”
“冤魂?!”钟自明打了个寒战,“就是......鬼吗?”
“没错啊,”杨素芬凑近他,说道,“你如果晚上靠近那片工厂,就能听到很多人的哭声,这些都是当时跳楼的人们的冤魂,在那彻夜地哭泣,他们没法转世,灵魂就都被锁在了那里。”
钟自明下意识往后躲着,背后却突然贴上了什么东西,他吓得尖叫一声跳了起来,这才发现他贴上的竟然是个人。
来人也被他吓得不轻,钟自明迭声道歉:“不好意思,吓到您了。”
那人穿着白色宽松的衣裤,有点像太极练功服。但是在大冬天他也不冷,裹着羽绒服的钟自明尚且冻得脸色发白,对方却面色红润有光泽。
来人看了一眼杨素芬:“杨大姐,你又在吓唬小朋友了?”
杨素芬不满道:“什么叫又在啊?而且这不是小朋友,你知道人家是谁吗?是大作家!”
“不不不,不是什么大作家。”钟自明有点局促。
来人却哈哈一笑,也跟着就地一坐:“看你年纪不大,那就是小作家嘛,小作家你这是来采风的?”
杨素芬一指他:“这是我们镇上的活神仙,你有什么事问他就行。”
钟自明还没从鬼怪的惊吓中走出来,就又遇到了神仙,他战战兢兢地问道:“神仙先生,那个工厂闹鬼,是真的吗?”
活神仙哈哈一笑:“你这小孩子真有意思,在神仙面前问鬼怪的事。不过鬼怪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一切都在个人心中。”
活神仙见钟自明还懵懵懂懂,索性直接说道:“你怕就是觉得有鬼,不怕就是觉得没有,这点道理多简单。”
钟自明始终是相信有鬼的,毕竟他都能转世重生了,世界上有鬼有妖有精怪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伙子害怕了?”活神仙见钟自明不说话,以为他被鬼怪之说吓到了。
钟自明抱住自己,可怜巴巴地点头:“有点。”
“那我就再给你讲个故事。”活神仙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缓缓说道,“虽然那时候经济不好,很多开厂子的人欠还不上,很多工人失业没钱养家,但你想想,这事真的值得那么多人去死吗?”
钟自明摇头:“我听过美国经济危机的时候,很多曾经的富人一夜破产,也是不少人都选择了自杀。”
“人家那是多少钱,几亿几十亿,还都是美金。我们这遍地的小破厂子多少钱,也就几百万的事。所以其实不是钱的问题,是老祖宗的报复。”
“祖宗?”钟自明心想,这莫不是还有别的鬼?
“这是老祖宗来报复那些不肖子孙的,你知道那些厂子都是做什么的吗?都是做化工的,为了挣钱什么都不顾,排出来的废水废气全是有毒的,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有时候还会觉得水里有奇怪的味道。”
钟自明知道这是什么,是企业的环保监测不达标,因此对环境造成了污染。但这应该归环保局管,怎么又轮到老祖宗出马了?
活神仙说:“这下老祖宗看不下去喽,死的那些人都是被老祖宗带走的。”
钟自明又是打了个哆嗦,活神仙说起来没头,又给他讲这周围大山里的精怪,他们专吃游客,这也是为什么落阳县没开发成旅游城市,还有地下埋着的龙脉,这是为什么不修地铁。
总之无论什么情况,他都能从灵异志怪的角度解释一番。
钟自明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回了自己的鸽笼房,将中午的剩饭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匆匆吃了几口,就爬上了小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他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睡,只觉得身边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些眼睛来自工厂的冤魂,来自落阳县的老祖宗,来自山间的精怪。
而他好不容易睡着后,在梦里这些鬼怪也不放过他,他感觉自己刚进入沉睡,就有一条龙从他脚下的地面破土而出,卷着他上了天,又在高空中将他甩了下来。
在他即将落到地面快要摔烂的时候,又有一个小鬼提着他的脚踝将他提了起来,随后他就成了几个面容可怖的鬼手中的玩物,他们把他当成了玩具球在空中抛来抛去。
钟自明在快要和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贴脸时,突然身后一只鬼将他拽走,这只小鬼像是被活剥了皮肤的人,鲜红的肌肉纹理露在外面,钟自明和他不过十公分的距离,连他脸上的神经都看的一清二楚。
钟自明吓得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已经是满身冷汗。
出了汗后,风一吹来,体表的温度更冷上几分,再加上他的被子里层都被他的汗水打湿了,裹在身上十分冰凉。
连惊带吓加上寒冷,钟自明彻底冻醒了,他拿着手机一看,才不过凌晨三点。
他强迫着自己睡,却闭上眼睛都是鬼怪的样子,于是又拿起手机,就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他才勉强睡过去,又是一觉直到中午。
第一天睡懒觉是无比快乐的,但当意识到第二天还能这么说的时候,快乐顿时就减半了。对于钟自明来说,这份快乐在如今已经就剩下一点点了,睡觉对他唯一的意义就是少吃一顿饭。
他炒了西红柿鸡蛋,这是道极其下饭的菜,就着一盘菜,他吃了整整两碗饭,反正米多,不吃白不吃。
而今天为了避开麻将馆讲鬼故事的一群人,钟自明换了一条路,走去了附近的街心公园,然而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钟自明竟然又看到了昨天吓他不轻的活神仙。
落阳县的公园与别的地方并无不同,跳广场舞的,打太极的,甩鞭子的,唱歌的,下棋的,大家各自分割好地盘,井水不犯河水。
而活神仙就在这群人的夹缝中求生存,他做的事情也和别人不太一样,因为他是在给人算命。
他依旧穿着昨天那副仙风道骨的装束,旁边立了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批八字,看手相,小六壬,塔罗牌,一概十元一卦”。
这业务范围还挺广,而且还是中西合璧的,钟自明有点吃惊,但又觉得好笑。
尽管设计范围包罗万象,然而他的顾客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多是以批八字为主,拿着自己儿孙和未来结婚对象的八字来算,看看两人合不合。
钟自明到的时候,他正送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您放心啊,这位娶回家一定家宅和睦,子孙满堂。”
老太太笑眯眯的付了钱,除了十元的费用外,还多加了一百的红包。钟自明看着活神仙将百元大钞随便扔进了桌上的小盒子里,盒子没有盖子,风稍大一点就能将钱吹跑。
在他面前排着算卦的队伍很长,钟自明走过去还有人在后面喊他:“小伙子你不能插队啊,我们都排了很久的。”
“我不算命,我就是看看。”
但活神仙却将他往前面一推:“这是我打算收的小徒弟,你们看怎么样?”
“啊?不是!”钟自明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围住了,大家纷纷摸着他问东问西。
突然有人发现了:“你是演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皇帝的那个演员吧?”
钟自明这种事情经历得多了,现在已经熟能生巧:“真不是,总有人说我像,但您再仔细看看,我比那演员黑,也没他眼睛大,真的不是他。”
围观的阿姨们都不年轻了,没几个懂追星,因此钟自明这么一说,也就都信了,只是不甘心地说:“真的不是啊,那你长得真有明星相。”
钟自明打着哈哈,心里想的却是,没化妆可不是黑一点,眼睛还小一点嘛。
活神仙又算了几卦后,以今天的名额满了为由让排队的人散了,然后盯着钟自明看:“我猜,你也有事情让我算。”
钟自明点点头:“不过今天的人满了,那我明天来排队吧。”
活神仙拉他坐下:“给你算不用,我和你有眼缘。”说着他拿出了一副家伙事:“说说吧,想算点什么?”
钟自明想了一下后说道:“想算算我的事业在下一阶段有没有起色。”
“这不行,”活神仙说,“有起色这个定义太宽泛,你得有个更明确的目标,到底什么叫下一阶段,什么叫有起色。”
钟自明想了一下:“那就是接下来两个作品能不能达到我想要的目标。”
活神仙算了半天后,皱着眉头问道:“你心里好像有一大一小两个目标。”
“没错。”钟自明一愣,他还真的是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最佳新人奖,一个是他的终极理想,拿到一个影帝。
“那就是了,你下一个作品能达到你的小目标,但是接下来两个并不能达到你的大目标,还要继续努力啊。”
钟自明笑了笑,即便拿不到影帝他也并不失望,毕竟他的演员事业才刚刚开始,但是如果能拿到最佳新人也是不错的结果。
他从口袋中掏出来十块钱付给活神仙,活神仙收下钱后,却没放他走,而是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是钟自明吧。”
钟自明下意识还想否认,却在看到活神仙看穿一切的眼神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点头。
活神仙却笑了:“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大作家小作家,那你来这里也不是采风的了?”
钟自明无奈,只能和对方解释了,自己来这里是剧组要求体验生活的,希望他能给自己保密。
“放心放心,”活神仙说着就将钟自明的手拉了过来,“既然我们有缘,那就给你附赠一个看手相。”
钟自明摊着左手让他看,却只见活神仙将他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眉头却越皱越紧。
“怎么了?”钟自明有点担心,如果真的有命格这个东西,那他的命格确实和旁人不一样,因此活神仙能看出来些许端倪也正常。
但是活神仙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手相很玄妙啊,我给人看相一辈子,到你这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没关系,”钟自明说道,“不知命反而会活得更惊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最后,活神仙还是犹豫着说了出来:“你这个手相我只看出了一点,就是有回归之相。人的生命都是线性的,出生是开始的点,死亡是结束的点,这两点一连,就形成了主线,而生命中的每个事件都是在这条主线上打点。但是你不一样,你的生命显示出了回归之相,生与死连接在了一起,像是一个闭合的环。”
钟自明心里一紧,因为活神仙竟然说对了,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的生命不就是这样的,死亡所连接的就是新生。
“那您的意思是说我之后会……”
活神仙在他手心拍了拍:“或许这辈子你死后会连接到另一个新生,也说不定。”
钟自明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活神仙的话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他向来信命,但是不信人可以算命。但是今天活神仙的话确实让让不得不多想,这辈子死后他会去到另一个世界吗?还是会回到原来的世界?这些不到他死亡的那一天都不会有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