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是一场晦暗又痛苦的梦。
年幼的沈黛伏在母亲冰凉的尸身上,还在徒劳地拽着她的乳l房,干瘪的,下垂的,牙齿陷进肉里,没有乳汁,只有淡淡的血腥味,铁锈的味道蔓延开来,她用力地吮着。藉以驱逐饥饿感。
饥饿。饿!唯一的感觉在胃里蠕动。
小黛实在是瘦骨嶙峋,两三岁的小孩在破床上趴着,看着还没有一只小麂子大。因为过于饥饿,她连哭泣声都发不出,只好又躺在母亲身边,闭上眼睛,睡一会再睁开,希望她能像以前那般赶紧醒来,抱住她,给她哺乳。小黛太小太小了,只知道手指含在嘴里啃,还不懂得什么叫死亡。只是迷惑,母亲的身体为什么那么凉,她伸出小手晃一晃母亲。嘴里含含糊糊喊着妈妈,母亲还是不动。
有人把她从床上拽下来,小人儿跌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凄惶,她那时还有一双好眼睛。
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儿,约莫五六岁,也是面黄肌瘦的样子。此刻她皱着眉头,像个小大人。“妈死了,你还赖上面!”
那是她的姐姐。小黛不知道什么叫死,只伸手去拉她的裤子。“我饿,姐姐。”她细声细气地叫,像蚊子哼哼。
小女孩脾气不好,当即就瞪着眼推她一下,“走开,忍着点!”也许是因为生计所迫,每个人的脾气都大了起来。五六岁,足够懂一些世事了。粮食收成不好,又全都交给了户主做了白花花的米粮,他们自己的口粮就成了稀罕物。
小女孩讨厌这个小累赘,本来食物就不多,还要再考虑小的。小黛的出生,就是个意外。正逢大清换了民国,兵荒马乱,军阀当道,各地土皇帝轮流坐。一家人拖家带口,来到稍微平静些的县城,给地主做了佃户,才算安顿下来。
她摸了摸肚子,也在咕咕叫。还没到中午吃窝窝米粥的时候,只好舀喝水,一碗看不见几粒米的汤水灌进肚子里。总算也有点东西。小黛眼巴巴地看着,舔舔嘴巴,越发蜷缩起来。
母亲被人拖走,身上裹着一卷草席。她还会回来吗?小黛歪着头看。
一个十几岁的麻子少年沉着脸,手里拽着个年纪稍微小些的男孩子,狠狠一摔,“你不帮家里做事,又跑到人家学塾外面搅和。你算什么东西,别他妈做读书种子的梦了!”他在顾家做长工,看见弟弟杵在学塾外,顿时火冒三丈。
男孩浓眉大眼,闻言冷冷掉过头,他讨厌自己这个兄长。他只不过是趴在窗台前听了一会先生讲课,自己拿小树枝在地上比划着,结果就被他给连拖带拽地拉回了家。
他同样挥开老大的手,挥了挥拳头警告。“你少管我。”整了整衣服就要走。
小黛颤颤巍巍走过来,抱住哥哥的腿,家里只有小哥哥沈彻待她温和一点。大哥哥凶,姐姐又不愿带她。
“哥哥,我饿。”她像嗷嗷待哺的幼鸟,身上脸上没多少肉,就显得脑袋眼睛格外的大。“妈的,老大这夯货。怎么照顾妹妹的。”男孩子摸了摸小黛的头,从怀里摸索,摸出一只麻雀来。是他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家私。他将麻雀裹了泥,放火上烤,脸上留有一丝不舍,不过他还是喏了一声,将伙食让给了小黛。一层焦泥裹着皮撕下来,露出散着香的肉。沈彻掰了麻雀腿,“别让沈莹看着,慢点,慢点。”
小黛真的饿极了。她太小,还不会啃骨头和咀嚼,只知道胡乱咬往肚子里咽。沈彻皱眉,害怕她噎着,只好把肉撕碎了,塞进幺妹嘴里。
他对小黛最好。把麻雀的尸骨处理了,沈彻抱起她放到门口晒太阳,往手里塞几颗粽子糖。“你自己先玩一会。”他又匆匆走了,不知干什么去。他有他的“大事业”,和顾少爷长春走得很近。他在学塾听书,因着有长春和先生说了,还不至于被赶出去。他沈彻就是反骨生在脑后,偏要读书!
日光落在身上,暖丝丝的。小黛坐在门槛上,渐渐地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傍晚,晚霞烧红了天际。
他们的生活,过得不易。小黛身子骨弱,生了病,来势汹汹地发热。请不起大夫,只好用土方子处理。烧是退了,只是眼睛也被烧坏了。谁也没想到会多一个累赘,父亲被牛顶伤腿以后,日子也就更不好过。
小小的孩子,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担。男孩割草,犁地,抬粪,给牲口换水,女孩就要挑水,洗衣,烧饭,还要学做针线。打骂声里,小黛变得敏感又畏缩。虽盲了两眼,还是得努力作寻常人那样,要不然就会挨打。她渐渐忘了什么是颜色,亲人又是什么样。惊弓之鸟,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瑟缩。一根小棍子胡乱戳,直到确认前面没有坑洼,才小心翼翼走一步。
小黛去打水的时候,遇见飞白。七八岁的孩子,吃力地拖着满满一桶水,可能力气不够,迈着醉步,差点就要连人带桶一头栽进井里。被过路的人眼疾手快拉住脚,生生拽回来。只是桶没能拎上来,咣当一声又摔下去。
对方也是一个小姑娘,个子高高,脸色红润,比起瘦弱的小黛明显要大一些。她吁了一口气,声音清脆,“吓死我了,你是要自杀吗?”
小黛魂不守舍,缓了好久,这才小声道,“谢谢你救我。”她很赧然。“对不起,能不能……帮帮我把桶拎上来?”她望着女孩子的方向,脸色突然浮上一点黯然。“要不然,回家又要挨打了。”她低低地说,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女孩子歪头看了看小黛,猜不出她几岁。骨瘦伶仃的女孩子,小小的脸,一双大而空茫的眼睛在犹疑探寻。稀黄的头发结成一条小辫,耗子尾巴一样,又短又脏。身上的小袄明显不合身,她皱起眉。
“把绳子给我。”她只盛了半桶水,也好让她拎。“谢谢你!”小黛嗫嚅,只知道重复这句话。女孩子本要走,不知道为什么,动了恻隐,又转身回来。“你叫什么?”
“嘻嘻,沈家的小瞎子呀。”周围的孩子替她回答了她。女孩子根本不理,提了提桶,拉着小黛就走。
小黛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手还在别人手里,她这才回神。“不能麻烦你!我可以自己来……”女孩子笑一声,“算了算了,好人做到底。你是沈月山家的?”小黛轻轻嗯了声,奇怪她怎么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她说话又快又脆,像铃铛一样,真让人反应不过来。
“我叫沈黛。”小黛又说。
女孩子唔了声。小黛觉得握着她的手很软。像一朵云,飘了下来,包裹住她的手。一枚藤镯碰到手背,她猜测女孩子也许是哪家的小姐。
“顾飞白。”她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小黛琢磨一会才知道是她的名字。
真好听。更像一朵云了。不都说白云吗,小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