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无常的东西。它能将柔软心肠打磨得生硬,将无间亲密生出嫌隙,鲜活面孔变成铁青的尸,死去的人刻入骨髓,活着的就只能看见他的好。
小黛试图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根隐隐作梗的刺拔出,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弄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她们都有疑惑,就是飞白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黛毫无保留的倾诉将她捅了个心凉,飞白很想告诉她,没关系,慢慢来,我们还有以后,还有很多的时间。可刚一张嘴,嗓子眼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攫住。她一时没法理清头绪,知道这芥蒂犹在,只好给小黛掖好被子,转眼走出门,步履几乎是仓皇的。
飞白的头发乱了,眼睛也红着,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马不停蹄地赶来医院,胃突然揪痛了起来,她一下坐在长凳上。灯越亮,就显得外面天色更暗。摸烟盒的时候小老虎从兜里掉出来,咧着嘴笑,飞白拿起来看了许久,眼眶竟然有些发热,她连忙忍住了。
“莫非是我老了?”她觉得自己不再像之前那样当断就断。年岁渐长,反而越来越拖泥带水起来。尔冬最了解她,“不是老,只是心软。沈姑娘性子绵软,将您也绊住了。”她叹了口气,虽不太喜欢沈黛黏黏糊糊的柔懦,可只有在她身边,飞白身上才会有些人气儿。
飞白摸着小老虎,不说话。
这几日她没再去看小黛,只让人好好照顾。她们都需要静一静,释怀,不是一两天的事。
她将头发剪短了,笔直利落地拢在耳后。不再梳髻,也没有烫发,什么装饰也不再有,露一张冷冷的俏脸,还原出本来颜色。
她有心要从这繁华中一点点淡出身去。在这里待了太久了,她要带小黛离开这地方,去安静的地方,重新开始。说什么来日方长,唯有光阴似箭。再一睁眼,昼夜交替,人间也颠倒了模样。
陆培的烟土夹带了几箱子,停泊码头,有飞白庇护,提土时也省了许多层层打点的功夫。上头禁烟令如火如荼,底下只当是一纸空文。谁都要靠烟土吃饭。
他见她改头换面,短发素容,稀稀拉拉的刘海扫着眉梢,一身月白裙衫,淡极,和她极艳时又是另一种模样。陆培不由惊诧,转而又笑,“你这样打扮,比之前更好看了。”他的目光缠着飞白,很有些放肆。她比他年长一些,虽快过了花期,仍是吸引人的。在他众多的女伴里,小姐没她艳媚,舞女又太过浅露,唯唯诺诺,不爽快,不尽兴。只有飞白正合他的意,可惜偏偏是吴王苑内花,吃不到嘴里去,就更抓心挠肺的痒着。
“只是颜色也太淡,远远看着令人心惊,像是要化掉一般。”
“陆大少爷最近得了意,就开始拿我开玩笑了?”她斜眼睨他,又看着跑道上的马。盈盈眼波弥漫着雾气,将一些戾气掩映。
陆培哈哈一笑,也就低头连连赔罪。话头一转,他揶揄道,“不过,谁又敢与您传花边新闻呢?怕是嫌活腻了,嗯?”陆培狡黠地眨眨眼。
小文人的笔杆子,是最握不住的东西。报社里那些个特派记者和猎狗一样,闻着点味道就头脑发热,哄哄扑上去,只为爆出人人津津乐道的艳闻,却忘了这次的主角可不是什么贵妇妻妾,明星脔宠之流。还没来得及捕风造影嘲讽一阵,踏出门就是几个来势汹汹的巡警,从身上抖落出盖着何太太私章的票据。飞白发出声明,当真坐实了敲竹杠的罪名,直接锒铛入狱。飞白可没给他们针砭时事的机会,倒了一个报社,谁也不会在意。
飞白道,“谁知道你有没有腻呢?”她怀着心事,不耐烦和陆培继续歪缠下去。“陆大少邀我来,只是请我看跑马的?”她笑一笑,很轻慢。“实在都是些花架子。”
“那些骑手,自然比不得何太太军旅出身,是实打实练出来的硬功夫。”陆培也笑着,眼睛精光一闪,“近来淘了一些稀奇玩意儿,想请太太过目。唔……该说是物归原主才对。”
飞白略一点头,在看见他递来的物事,一箱一票,一只珐琅壳的怀表。她接过票子看了看,几张崭新的当票。是死当,连皮袄子都当了,可想背后藏着一出好戏。她想起顾长泽的仆人对她说的一番话。好戏正要开场,她露出微笑。“陆大少有心。”
那男人还是温文模样。“举手之劳而已。”
林林觉得自己黔驴技穷,离了飞白,她确实什么都不是。老太爷一死,白事还没准备,顾长泽就叫着分家卖地。他正是要用钱的时候。金太太那女人淡了他,又捧了新的男旦,眼见自己快被一脚踹开,他急着充胖子,好骗取哪位殷实人家小姐的婚约,给自己铺路。
老太爷的死,有没有他的功劳,谁也说不清。也不重要,现在整个家里,人心惶惶,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林林看得清楚,偏偏没有人听信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