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我的好太太，这地方腌臜得很，脏了您的脚，您留步吧。”

顾飞白恍若未闻，直到实在不耐烦这个碎嘴公公才回身冷冷道，“狗东西。要么闭嘴跟着，要么滚回去！”

那人点头哈腰，不吱声了。自从旅长的四姨太太被扶了正后，心性却越发暴戾起来。每每有人犯了错，都被顾飞白喝出去一顿乱打，筋骨断裂，血肉横飞，顾飞白含笑看着，飞溅的血里凛艳得像朵花——美极了，也令人怕极了。

顾飞白睨了他一眼，何弘武这老东西还是要看着她，死到临头也要派着亲信看着她。是她喂给他的鸦片膏子还不够？还是后院的姑娘不够多了？不够，那就继续填进去。

快到莱县了。近十年之久，她没有情怯。

莱县的人老远就看见婷婷走来一个妞儿，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梅红的锦缎旗袍，外面罩着镶了兔子毛的深红披风，一绺垂丝刘海儿下一双琉璃的眼睛，只是那琉璃结了冰，冷冷地盯得人心里发慌。

“沈麻子的家，带我去。”飞白的话也言简意赅。领路人一愣，忽然结巴起来，“沈麻子死了，只有他那疯子老婆。您去那儿，晦气得很……”

顾飞白怔了怔，她抿了抿嘴，樱桃红的口脂，衬着苍白的脸。领路人缩了缩头，觉得这个姑娘像个画皮里的艳鬼，美是美，就是没有人气。

几枚大洋哗啦甩过去，“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

领路人叹了口气。“这一家，也是冤孽呀。”

“沈麻子和他老婆，十年前把他那个瞎眼小妹卖了，好像是因为顾家要沈麻子的马，不给就得找麻烦。那小东西也不知道被卖到哪个旮旯子里去了。可怜，可怜。不过那口子也很快就被地痞给拆了家，也是三四年前的事吧。男的因为骂了几句偷瓜贼就被按到地里打死，他老婆做活儿的时候，那傻子儿子跌水里淹死了，那女人就更暴躁了，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飞白点了根烟听他说，眼前又浮现出小黛的身影。

盲女小黛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服，袖子太短，裤子又太长，一根长辫子垂下来，耳鬓插一朵小白花。她向她走过来，颤颤巍巍抱着堆满了衣服的木盆，一双柴干一样的腿，总是布满伤痕。她仰着瘦巴巴的小脸，两颗大大的黑眼珠里总是流淌着水，目光凄凄惶惶，看了叫人心疼。

看相人说她面相不好。眉太短，太纤细，眼睛下面一点泪痣，嘴角旁边两个小梨涡，那是泪窝。手相也不好，右手是断掌。他捻着胡须道薄命人的那一刻，飞白的心头一震，大声说，你胡说！

小黛怎么会薄命，她长得那么好看，笑起来那两个小窝盛了蜜，所有人都说她乖巧讨喜，怎么会是薄命人！看相人摇头不语，眼里有怜悯。命数在天，不由人。

飞白不理会，拉了小黛就走。

“呸呸呸，你别信那个山羊胡子。他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出来。还算别人的命呢。”飞白蛮横地道。

小黛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一下抱住飞白，脆生生道，“飞白不信，我也不信。”于是她的恼怒一下烟消云散，笑着刮了一下小黛的鼻子。

小黛极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傻乎乎的。飞白简直担心，她这样无条件信赖别人的小女孩，以后没她在，指不定会被怎么欺负呢。街坊的熊孩子，就喜欢欺负身上有残疾的人。扯她的辫子，伸脚绊倒她，飞白大怒，为此练了弹弓，一袋子石头就是武器。我让你们欺负小黛！熊孩子被打得嗷嗷乱叫，作鸟兽散。飞白收了弓，得意地咯咯笑。她伸手做拉弓状，“乌龟王八蛋，下次再来，非打瞎你的狗眼！”

“飞白像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小黛歪着脑袋笑道，“说书先生不是说，将军见到敌人，手里板斧一抄，嘴里嚷着‘呔，来者何人’吗？”说着她举起双手乱挥，张牙舞爪。

抄着板斧的将军。飞白要笑死过去，连连亲了小黛几口，“你真可爱。是，我喜欢女将军。只是板斧太沉太丑，不如就拿鞭子驾马吧。”小黛不笨，知道自己说了笑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埋在她怀里，怎么喊她都不抬头。

拿鞭子的女将军……顾飞白想起十多年前的笑语，刚要一笑，却又慢慢地僵住，忍不住心头发冷。

她慢慢踱步，望向那条护城河，依旧是当年模样。太阳照着，粼粼闪着银色波光。

河边石阶有小小的一团影子，在搓衣服，哼着江南的小调。歌声清婉，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飞白侧耳听着，冷凝的神情逐渐柔和。她看着那浣衣女，心头一动，轻轻喊了一声“小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