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绣让我坐下。
“如绣姐姐。”我从来没和花魁娘子接触过,因她是红人,平日里要与各种军官少爷应酬,旁人也很难见她一面。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为人,听别的姑娘说,她有些傲气的冰冷。我不敢贸然说话让她讨厌。因而很小声地道,“我不是成心扰你休息的。”
“我知道。”如绣的声音还是清清淡淡的,带着点疲倦,像一片羽毛落在湖面上。“听说你病了?”
我一下紧张起来,绞着手指,细细道,“没什么关系,大夫说是过于忧思引起的病,只是有些气虚,不传染人的。”
“那就好。”
我束手束脚地坐着,听她态度淡淡,便不敢吱声。如绣沉吟了下,问我,“你会做什么?”我一怔,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你会洗衣服么?或是缝补一类?”
我不知何意,却连忙点点头,心中燃起一点希望,“会的,我会洗衣服,也会缝补,纺纱,做点针线,还可以做饭,洗碗。”
如绣唔了一声,轻轻问,“我这里少个勤快的娘姨,之前的娘姨偷了我的东西,被警署的人带走了。你知道吗?”
我一怔,茫然摇头。最近一直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接客的时候就睡着,小娘姨也没和我说。如绣淡笑了声,“那个娘姨手不干净,也是为了一点白面。不知从哪儿染上了瘾,竟不能断。几个铜子买一点杂土泡茶水喝,哪里能过得了瘾!有日趁我出堂子的时候,她便溜到屋子里翻找首饰,恰好被妈妈看见了。”
我觉得心凉,又齿冷。
“那娘姨留下了自己十根手指头,就被警局的人带走了。”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很漠然。落下十根手指头,血淋淋的事,却像是在叙家常。“剩下的丫头,不是懒,就是馋,做事拖拖拉拉,总没一个好的。所以,我来问问你,想不想做我的娘姨?”
娘姨就是女佣人,专门伺候姑娘们生活起居的。我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反应过来却是狂喜。“我可以吗?如绣姐姐?”
如绣笑笑,“做娘姨比做姑娘累多了,成日里做活,一刻也不得闲的。”
“我不怕苦!”我知道她是在试探,不由握紧了双拳,“我平时也有做一些活,就是怕以后若是得以出去,四体不勤,什么也不会。”
“好丫头。”如绣似乎起身了,“那就把东西整一下,到我那里去。”
如绣向妈妈要了我,妈妈起初还有些犹豫,如绣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妈妈,“妈妈,钏儿横竖又不会跑,若是把她逼急了,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呢。再说客人不就喜欢她的乖巧柔顺么,如今看她病恹恹的样子,也不会喜欢的。等她好了些,再接客也不迟。”
妈妈很喜欢如绣,口气几乎甜得发腻。于是连连答应。听到以后还要接客,我一哆嗦,又觉得恶心恐惧。发愣的时候如绣叫我,我赶忙跟上。
做娘姨确实很忙,要洗姑娘的衣服,打扫屋子,端茶送水,准备好沐浴的东西。不过虽然也要事事小心,却远不及在客人面前忐忑的心情。
暂时放下一桩心事,我精神略好了点。天天吃药,虽身子还是有点重,却是能忍受的。
“钏儿很乖呢。”有次我在给她洗脚的时候,听见她俯身问我,“后不后悔?没有好吃的好穿的,每天还得做粗活伺候我。”
我给她轻轻擦掉水迹,她柔嫩的双脚,没有任何粗糙的老皮和伤疤,像养尊处优的小姐。不像我身上,满是日积月累的伤痕,手脚上也全是老茧。我摇摇头,“不后悔,虽然累是累一点,但是至少能睡得稳了。那些衣裳首饰和好吃的,虽然好,却不是自己的。如绣姐姐心善,对我恩同再造,钏儿也无以为报,唯有来世结草衔环了。”我一口气说了许多,稍微有些喘。
她会知道吗?我宁可舍了这条命,也要获得自由。
如绣笑了,于是冰珠儿一颗颗砸在玉盘上。她摸我的脸,“你倒是个眼盲心明的孩子,可惜,可怜。”又问我多大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十七,如绣叹了口气,就不说话了。
我壮着胆子问她为什么救我,她沉默了一下,我刚想道歉,却听她再开口时声音多了点哀伤。“我想到我的小妹妹。那时候,她也是抱着我爹的腿瑟瑟发抖地求他不要卖了她。瘦骨伶仃,才半人高的小人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泪水。她要被我爹卖到别家做童养媳。老东西好赌,赌输了拿不出钱,只好卖女儿。你说这些阴毒刻薄的人,怎么就能有儿有女!”
我感到凄惶又痛苦,为什么家里一旦有难,牺牲的总是我们这些女孩子?飞白做了军爷的姨娘,三姐姐给骨痨少爷冲喜,我被卖进青楼,如绣的小妹妹也要被拉着去做童养媳。
难道我们天生就比男人低一等,就该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吗?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如绣的声音却蓦地变得冰冷,又带着点快意。“不过我杀了那醉死的老狗,带着妹妹跑了。”
“只是妹妹本来身体就不好,一路上提心吊胆,吃的全是泔水霉饭,很快就生了病死掉。”
她又恢复了疲倦,甚至轻轻一笑,“还没懂事就死了。死了,也不可惜。好过在这尘世受苦受难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