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副另有隐情却不愿多谈的样子，一时叫人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这是城外郊区的一套房子，上下两层，非常宽敞。

果然作家并不像看上那么穷困潦倒——这房子虽在他母亲名下，但其实应该算作家所有。因为这位母亲听起来只是生了他。她在作家十几岁的时候就出国去了。偶尔回来看一眼，就算完了。

至于作家的父亲么？

“——那老不死的，肯定又在哪个情儿窝里瞎混呢？儿子儿子，当时拼命要生儿子，生了又不管。现在人都没了，来看也不看一眼……”

提到丈夫显然比提到儿子更令女人伤心。随后絮絮叨叨一长串，全是埋怨丈夫。

张喻二人并不关心别人的夫妻情感纠葛。

“我们可以看看您儿子的房间吧？”

女人哭花了脸，闻言终于有收泪的迹象——

“哦，我忘了问，前两天警察同志已经上过门了，怎么今天又过来？”

“哦——您误会了，我们来并不是处理您儿子自杀的事情，而是另一件事。”

她等着听后文，张喻竟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您儿子有女朋友吗？”

女人便嗤一声笑了，尖刻道：“他？他和他那个死鬼父亲一样，换了不知道几茬，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这就很令人惊讶了。张喻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嘀咕道：“他看着——不像啊……”

“您还没说是为什么事儿呢？”

“哦——”这下张喻是真不知道怎么说了。

“前几天有个女孩儿自杀了，和您儿子认识——所以有几个问题想来问问——没想到——所以只好来试着问问您，不过——”

想必这个女人什么也不知道。

可能小庄会比较失望吧？张喻暗自想着，他已经准备再说几句就告别了。

不过，女人却一转态度，颇有点热心肠地说：“我得了消息才回来的，他的事情从来不跟我讲。不过——他有些文稿日记在屋里，也许你们用得着？”

“在卧室里。”

推门进去，首先看见满屋子稿纸书籍，随处堆放，一片狼藉。虽有两壁墙的书架，上面却不见很多书，稀稀拉拉东倒西歪几挪。除了床铺外，几乎看不出这是一间卧室。

女人仿佛很有点不好意思：“他的屋子向来这么乱，收也收不好，给他请了打扫阿姨，人家门都不让进的！”

她说着，作势要去理一理，似乎又很嫌脏，于是干出了手却不知往哪里伸爪。

“也说随便誊间空屋子叫他放书，非是不行，一定要放卧室。这个乱就不说了，画起画来更是完蛋！你们是没见过——墙上地上褥子上……”

女人起了话头又觉得多余，说了几句之后便道：“你们看看……兴许有点用？”

庄六一冲着日记去，自然先翻找笔记本。

张喻却没那么心急，他在房间转了转，虽然书籍、纸张堆得无处下脚，但仔细瞧的话，还算干净。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庄六一找到本日记，随便翻了翻，作家写日记非常随心，有时候一天写好几回，有时候又隔了大半年才有一篇。里面的句子多半语焉不详，感想抒情居多，几乎不提任何人任何事。

他有点失望。

作家是个怪人。

“没有就没有啊……”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张喻摊开手：“谁知道呢？”

“啊——这有一幅……诶？怎么被烧了？”

庄六一拿在手里的半幅水彩，明显看得出画的是个女孩。但偌大的画纸被烧去小半，正好看不清姑娘的脸。

“就说呢——这画啊，说起来，可能是什么重要的人吧？”女人在门口道：“我儿子自杀的时候，这画就在旁边呢——就是可惜了了，也不知道画的是谁。”

“唔——这件衣裳，我好像看见过。”张喻脑海里闪过秦潇叠衣服的画面，当时他搁在床上有一条百褶连衣裙，样式跟画上的很像，然而颜色似乎对不上？

他一时犹疑了。

作家和秦湘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张喻感到自己无比接近事情真相，揭开来龙去脉似乎只差一层窗户纸，然而他并不确信，款式相同的裙子，市面上应该很多吧？他对自己偶然的记忆并不信任。

然而庄六一和女人并不愿意就此放过，追问不停。

张喻只能为难道：“眼熟得很，想不起来了。”

庄六一显然有些失望。在他看来，作家和秦湘的关系呼之欲出，然而就是没有证据，没有痕迹——这可能吗？

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分幻想了事情的细节。

然而尝试从这张图上再找到些什么，翻来覆去，一切又都陷入枉然了。

就在他放下画纸，准备再去看看那些文稿的时候，张喻忽然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是不是有字？”

“是落款：秦江——就之前说的很多年前的笔名。秦湘那副画儿也署这名儿，不是没啥关系么？”

庄六一头也没抬。他觉得作家要么没有秘密，要么就是藏得太好。以前自己坚信后者，但是现在他有点倾向于前者了。也许人家就是没啥关系，刚好和死者有那么点联系，又刚好可以蹭点热度，把水搅浑了，影响判断力啊。

然而张喻一看再看道：“不是两个字啊，这是句话吧？”

“江水潇湘，与君重逢……铅笔写的？”

那是很边缘的位置，不细看确实不太容易看到。

***********

“嘟——嘟——”

就在张喻打算放弃的时候，对面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

“您好，这便是******派出所，我是张喻。您还记得我吗？”

“啊——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面的声音传来几分紧张。

“是这样的，秦湘自杀案件还有一些细节，想要告知一下家属……”

对方没有等他说完，激动道：“我姐是不是不是自杀？她不是自杀对不对？”

张喻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很抱歉，是自杀，无误。”

“无误”加重了语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要强调什么。但是，这两个字此时不免非常沉痛。

对方不再说话，双方沉默良久，只有电流的噪音偶然流过耳膜。

“喂，您还在听吗？秦——”对方忽然挂了电话。

张喻再拨过去，第一声“嘟”没来得及拖开长音就被挂断了。留给他一长段惆怅。

但他很快恢复心绪，又投入到别的工作之中。

庄六一脑补的故事并不全对。秦湘和作家魏蔚是情侣关系无疑。至于为什么双双自杀，应该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但张喻偶尔会想，这两个人若是有故事，想必轰轰烈烈。为什么又寂涅无闻呢？它看起来是相识于微末，女孩考研来到男孩所在的城市。然后呢？

很难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无论是他还是她。

然后——

只好说城市太大，吞没他们如一粒尘埃。

这天张喻下班很早，他从老旧街巷经过，再次遇到了作家那个自来熟的邻居。

男人正在搬运货物。肩上披着一块毛巾，脏得看不出颜色。天气转凉，他已经换下圆领白T和露着毛边的黑裤。

“警察同志！又来查访啊？”

“不了，下班了。”

“嗬——这么早！”

“是，就今天早。平时少说也得六七点。”

“你们呐——辛苦！”

男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溢出羡慕。货车里另有一人探出头来：

“老张！还聊呢——干活啦！”是个女人声气，探出的脑袋裹着一块黑布，看不出年纪，光听声音，很年轻的样子。

张喻听见这一声“老张”首先惊了一下，下意识就要应答。却见男子笑眯眯应道：“就来了——你别催嘛！”

特意放柔的声调和他的嗓子并不相称，显出七分别扭。但笑意也柔，就不那么突兀了。

“您先忙——”

张喻招呼一声，走了。

秋季的风迎面吹来，路边的树叶不见一点黄色，像是停在夏天。唯有这风，这风！

——唉，人还是得活着。

傻一点挺好，盲目的人最快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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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好几个结局，最终还是觉得，啊——就这样吧。写完有点伤心，我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