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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一些灯影从窗外透进房间。只是一个人生活,他的情绪像植物一样在这间也许只是十个平米的屋子里蔓延。”
——这是作家在空白文档敲下的第一句。这一句之后,他已经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敲出什么样的字符才能完美接续这种失去想象的生活。
作家必须一字不落每天按需上交质量合格的文字。但耳朵里一直回旋的大提琴乐曲使他心绪紊乱,一个字都写不下去。片刻之后,作家摘下耳机,合上电脑屏幕。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作家的房间同他敲下的那句话里所描述的一般,十平米左右,一些灯影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已是深夜,还算安静。这个小房间位于十八层,没有面向城市主干道。但从侧面的窗户可以远远望见环路纵横交错的立交桥。更远处是一些荒地。此刻的立交桥只有路灯还坚守光明,车辆非常稀少,所有植物都深陷夜色的阴影中不可自拔。
作家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之后从裤子口袋摸出一根香烟点上。于是小房间在短暂的一缕火光之后多出一个橙红的光点,明灭不定,缓缓将青烟散入黑暗之中,仿佛烟雾同夜色原本就是相同质地。
狭小的空间里满是香烟的味道。混着也许臭袜子或者馊掉的剩盒饭的味道。但作家神思空渺,他嗅不出。
深吸一口烟,从三个月前大概一百六十八一根到现在九块一盒的烟,他又慢慢习惯了廉价香烟进入肺部之前呛人的辛辣烧灼感,如走错路径的酒水,慌张之后留下慌张的足迹,不过不那么明显了。作家吐出烟雾,忍不住清理了一下嗓子,喉咙一直沙哑,没有好转的迹象。他的嘴角新长了两个粉刺,不小心碰到会疼,不过作家并不在乎这些。
作家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他最多拉开窗帘看看立交桥上的车流。十个小时之前,他吃掉了房间里最后能吃的半个已经坏掉并且失去了水分的苹果。作家抽着烟,想到那个苹果黏腻的口感和甜味,口腔中仿佛又回环一些苹果带有腐败味道的清香。便有一只手爪,慢慢伸向喉舌深处,令已入脏腑的苹果纷纷有探头的危险。
抽完烟,他感到口干舌燥。转身去墙脚,找到暖壶想倒一些水,但没有成功。暖壶里空空如也,直到作家把整个壶倒过来,他才想起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烧过水了。他放下暖壶,朝墙边横七竖八的啤酒罐望去——那些都是空的,他很清楚,他只是不死心,逐一查看——果然都空着。
于是他笑了一下。
也许笑自己傻,或是别的什么。
不过,他不想出门。
作家紧靠墙边坐下。地面并不干净。
抬眼望去,房间里很乱,各类食品包装袋与快餐盒打成一片。垃圾总是最具存在感,它们轻而易举吞没一切,将整个房间包括作家本人都变成垃圾场,他们都是非常合格的一份子。
靠墙席地而坐的作家不再有其他动作,房间陷入死寂,连空气都停下来,慢慢变得稠密,最终凝结成块。
像水在深秋结冰,一整面湖泊结成一块冰。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但每个人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待在凝结成块的空气中的作家,仿若湖底有且仅有的一条鱼。
他是这房间唯一的标本。纤毫毕现且栩栩如生。
九月份,天气开始转凉。墙壁渐渐渗出寒意侵入作家未着上衣的脊背。他感到窗外的秋意渗进墙壁,此时又从墙壁中爬进来,缓缓爬上后背,最终漫进心脏肺腑,将里头水汪汪暖盈盈的东西凝成尖锐却又细碎的冰渣。
就连胃中尚未消化的苹果,都感受到微弱的刺痛。
好冷。
几丝冷意爬满周身之后,又缓缓从每个毛孔淌出,像浸在水里,像浸在冰里。
作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天气哪有这么凉呢?他不禁觉得奇怪。
但不想挪动,仍旧靠墙坐着。只是靠墙坐着。
这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黑暗的房间里闪出一片朦胧的光。打碎了所有凝结成块的空气,他们像镜子碎在地上那样碎在房间里,这让作家感到刺眼。
他在片刻的缓和之后,不由自主看过去,目光还未抵达就被收回。他感到自己如潮水消退般迅速消失的好奇心。
他不关心世界,也不关心自己。
过了两分钟,手机屏幕熄灭,房间毫无悬念再次陷入完整的黑暗之中。然而不过片刻,那片微弱却刺眼的光,再次填满了眼前的世界。
手机屏幕再次亮了。
作家于是起身,来到手机边。犹豫了几秒钟,他也许有一刻认命的想法,但最终那只伸出的手却越过手机,从糟乱的桌面精准摸出了最后一盒香烟。
打开包装,取一支点上。烟雾再次飘出,迅速融入同质的黑暗中。
吸完了,又拿出一根,闻了闻味道。犹豫了一下,没有点燃。
他坐下来,放下那根逃过一劫的香烟,打开了电脑。在刚才的那句话后面,另起一行,写到:
“我需要介绍一下秦江。这位在中不断被我杀死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好骗。”
“一切良善都好骗。”作家在心内嘀咕了一句,但这一句并没有写入文档。并且,在摩挲了三秒键盘按键之后,他又删掉上面那句话,重新写道:
“秦江这个名字,介于男女之间。看见这名字,很难第一时间分辨出好坏善恶,它甚至不能使人形成一个能够抓住的清晰印象。普通,平庸,像大多数人。秦江就是这样一种女孩。所以即便哪天她死了,也不足以形成能够和死亡方式相匹配的轰动影响。
她穿碎花裙子,及膝,白色浅跟凉鞋。没扎头发。额头上全是汗珠,濡湿了一部分碎发。皮肤很白,五官不立体,因此看上去虽然寡淡,但好在柔顺乖巧,如果笑起来,那也称得上风和日丽。——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什么样,秦江就该是什么样。她绝不例外。”
作家写到此处,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抽了一支烟。
“秦江是美丽的。这点确凿无疑。”作家这样想。情不自禁摸到香烟盒,又抽了一支烟。
直到作家只剩最后一支香烟,他终于写好了一个谋杀故事。
应卯大约够了。
主人公——秦江——探视自己孤僻独居的男性友人时,该男子欲行不轨之事遭遇反抗并错手杀人。秦江死后,该男子在尸体边为死者画了一幅尸体的写实素描。页面布局不佳,画面因太满而不够突出主体,线条也过分潦草,也许画画的时候,那人有过短暂的心慌?
不过也可能仅仅只是——凶手原本就是个潦草的人。
你们知道的,潦草一旦成为习惯,它就注定如影随形跟着人一辈子。即使杀人的时候,也不例外。
故事最终结束于男子在五星级酒店的床上倒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