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等在前厅,茶还未及沏上,张慎行就急急忙忙迎了出来,能看得出他的确匆忙,头发未束,衣服也尚且未能穿好,红艳艳的外袍随便披着,里衣的狐狸毛领子堆起来,露出尖尖的下巴,身后跟了几个谒者,手里捧了他的手炉、腰带、发冠恭敬地跟着。
他一脸大喜过望,压着步子尽量不失了风度,可见到杨得意之后终究还是没忍住,竟然小跑了几步,过来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一时间居然梗住了没说出话来,半天才说了一句,“哥哥,可把你等来了!”
张慎行从前也在御前伺候,是千万人里挑出来最早随侍当今圣上的那批人,同杨谨言一起担太子侍读,性子比杨谨言活泼不少,也是满肚子文墨。怪道天家享至福,即便是个伺候的奴才,都是千挑万选模样周正的。张慎行的模样生的一等一得好,貌若秋棠,眼睛很大很圆,整个人的轮廓温柔和善,虽貌美却没有威胁性,是最讨喜不过的那类模样。
说来他在圣上身边的时间比杨得意长,又是个好出身,本该同杨谨言一样看不上杨得意,可他却偏偏爱跟杨得意亲近,打小时候杨得意刚入东宫那会儿就总唤一声哥哥,这么多年来,习惯未曾改过。
杨得意得见故人,也回攥了他的手,却一时间并没有什么话好说。
张慎行话多,拉着杨得意忙着说话,都没来得及坐下,“哥哥此行可受苦受大发了,自打爷爷从都城发了信儿来,我就心焦得很,恨不得派人上都城将你接了来,又惦记着你的伤,算计着日子心道不该耽搁这么久……”
话还未完,张慎行才想起来两人就这么傻站了半天,笑着把杨得意往座位上引,吩咐人赶紧上茶。
这时有小谒者带了两人进来,将他们推搡着摁在了地上跪着。
正是押解杨得意的那两个官差。
约莫是受了刑,看着不成人样。
张慎行倨傲地扬着下巴,只用眼神略微瞟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随意嘟囔了一句,“护送个人都能给丢了,无用。”转而又继续跟杨得意解释,“我估摸着快到了,着人去安淮迎着,谁知道只逮回了这两个饭桶,怪道我的人在安淮寻人无果,幸而你平安到了。”
杨得意多么通透的人啊,听了这话就知道张慎行肯定知道此番是霍愈劫了他,于是干脆随意一提,“前几日病得实在不行,骠骑将军赶巧救下了我。”
张慎行不甚在意这话似的,还是绕回了那两个官差,“这俩人道儿上定给你不少苦头吃,便交予你处置吧。”
天知道,官差这一路上好吃好喝伺候着杨得意过来,哪儿让给他受一点子罪。可是他们说了不算,天说了也不算,张慎行说他们让他受了罪就是受了罪。
这俩人本就在张慎行这里吃了不少苦,宦官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乍一听这话筛糠似的哆嗦了起来,赶紧抬头看向杨得意,盼着杨得意念着一路上的好,给个恩典。
可杨得意压根儿不往他们这儿看一眼,端着茶慢慢得喝,全然不似路上那样断肠颓然,一派主子的气度,随意说:“你看着处置就行。”
那个样子,哪有一丝轻生。
官差二人这才知道上了当,让杨得意耍了一路,又当苦力又当下人,到了还不得什么善终,两人恨不得把杨得意生吞了,高个子恨得眼睛都红了,挣扎着乱挥手臂,声嘶力竭地骂,“狗太监,不得好死!”
杨得意这才看清楚,却也不意外,那双手早被砍了去,只留下了一根光秃秃的胳膊。
两人没能明白,把他们交给张慎行处置已经是杨得意看在一路上的优待给他们最大的恩典了,谁人不知,杨得意早先在宫中时掌刑罚时,在发明酷刑折磨人的花样上人人称一声老祖宗,如今都城廷尉狱中刑讯手段都有不少出自他的手笔,真落在他手上,可真的是让他们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那个矮个子也开始跟着喊,两个人凄厉的诅咒响彻了整个小厅。
本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诅咒,在场却无一人阻止,每个人都不屑得很,张慎行甚至还和杨得意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嘲讽,笑这官差愚蠢,笑这诅咒荒唐、无力。
杨得意放下茶杯,轻飘飘地嗤笑,“哪有太监能得好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