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枪打在在酒店的羽毛枕头上,纷纷扬扬的羽片嗖得窜起,在窗门紧闭的室内就很快落下去,沾了血的,摇也摇不动一下。苏三省扯扯嘴角,斗败了的,下场只有一个,斗胜了的,去下一个地方候场,接着斗。
连那个名字、那个遐想中的朋友,在现实中也变成了一个嘲讽的符号:十指不沾阳春水,腕上带着只陈列在百货公司高级柜台的金表,干干净净的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升升迁迁,稳稳的高踞在他这个满身血污的人头上,想伸手把他拉下血潭泥沼,却发现实际上远的遥不可及。
在重庆尚且遥不可及,更何况苏三省接下来要奔赴上海,日军占领区,灯红酒绿掩盖下的食人魔窟。想多想少都没用,脑袋别在裤腰上,赏金揣到口袋里,心里郁着一口气,踏上了曲曲折折的前途。
先回一趟家,再取道杭州,和接头人成功接头,一名身穿长衫资历尚浅的青年教师苏越石,便行在西湖南岸的南屏山下,踟躇在净慈寺门外。寺塔废圮,净慈寺亦同国事一样颓靡,不进也罢,去趟空荡荡的后山瞻仰文人的墨迹。为了身上的长衫,还有一个同样穿长衫、书法上颇有见地的偶遇者说上一阵子话。
虽然年久失修,胜景碑林题字宛在,有潇洒自在,天性抒发,有独有新意,别出心裁,值得一看,身边的人也谈的投缘,全然不提时局,苏越石略带崇拜的眼光很是取悦了这个中年人,尽管他心里明白估计这名手上有枪茧、脚步带行伍风、口中感叹着“十年弹指一挥间”的先生只是出来散心,毕竟是这片刻时光里一个难得的伴。
道路失修,毕忠良站在陡坡高处,朝下伸出一只干燥,骨节分明的手来,苏越石抬头腼腆一笑,很有默契地接了。右手的食指上一块红色墨水渍,擦拭过,淡淡的,像小囡刚吃了杨梅唇角落下的色渍。
谁也没有追究谁的身份,只是比擦肩而过好一点的萍水相逢,再定睛看去,指节变形,绝对不是一只光摇笔杆子的手。随和亲切,笑容可掬,眼神带着一份自下而上的孺慕之情,这样的陪伴,在丧女致仕的毕忠良那里也是一剂良药。
谈过拓片,讲过所临的碑帖,毕忠良一时兴起捡根树枝在湿漉漉的林间空地上做起了人师。一个头顶突然挡住了他的笔走游龙,眼见得乌油油的黑发端端正正的一个旋,苏越石躬身为他提起长袍,“沾到泥地,刮到落叶,恐难收拾,到时嫂夫人定要埋怨了。”
唯一可惜的是,没有等到传说中南屏晚钟重重激荡回响,只有几声不可闻的钟声,连归林的飞鸟都没惊倒,到是急匆匆的蝙蝠不知哪里冒出来许多,乱飞一气,统统隐入瑰紫色、紫灰色、灰银色的暮霭中。
上海的天色没有这般多变的颜色,倒是人世间的灯入夜才伴着衣香鬓影骤然炫目。行走在明灭不定、划分的横七竖八的各色灯光方块中,两个水火难容的人这次会面的重点是怎样合成一队各取所得,引发话题的却是苏越石这个名字。
毕忠良更像一个审视货物的精明生意人:“石质稠润细腻,呵气成云,磨墨无声,应该就是越石了吧?”
“就水研墨似漆,发墨不损毫颖,确是小有名气的越砚。是区区不才家乡的特产。”苏三省端坐着,动了动脖子,领口扣的太紧了。
“不知苏先生所用越砚是蕉叶、虎捺,还是美人红?”毕忠良前倾身体,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标准动作。
“毕先生想问的可是苏某想的那一方越石砚?”苏三省笑了,问有多大能耐直接问就行了,还拐弯抹角的。
“青色蕉叶,苏越石是在下锄奸任务潜伏时的化名。虎纹捺,饭田泰次郎、吉川资、土屋兵驻这几个名字是我参与刺杀的,美人红,毕先生开玩笑吗,共党,学运、日本人,在苏某手里只有红了!”苏三省挑起一侧眉,看看毕忠良没怎么的表情,又是一笑“毕先生想必也听过军统锄奸方案,着日本军服者,得手的话当场格杀。”突然站起身来,把门口望风的联系人招进来。
这位两头逢源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喉管已经被齐整整地切断,半拉脖子歪在脑袋上,滞了片刻,才从那道长长的红痕下渗出血来。苏三省看向匕首上的几滴血皱了下眉头,好像台上的表演很对不起台下的功力:“叛国投敌者,当场格杀,无需申报!”
毕忠良抽抽鼻子,味道还好不是那么冲,还是掏出手绢捂了一下:“苏先生何意?赵宝振也算是我的人。”
“毕先生,赵宝振实乃双面小丑,绝不可信,苏某投靠决心已定,自会剪除祸患,共襄大业。”苏三省把喉咙已经不在嘶嘶作响的尸体抛开,对毕忠良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苏某所用之砚,是紫袍玉带!”,抬起头来,眼角仍是两抹赤红“苏某已不用化名,本名苏三省!”
苏三省觉得自己露那一手效果很好,眼见得毕忠良脸色明显的寒下去。一直到苏三省离开,毕忠良才咬着后槽牙,攥紧了椅子吧,恨恨地说:“紫袍玉带?即使补天之材,关笔关墨何事,无益于事!”
只可惜这句话,苏三省到死都不知道,那个曾对苏越石亲亲热热的人什么时候起了杀心,很明显的,毕忠良要的是供他驱使的狗,不是一个要凌越他的敌人。野心恰恰是催化剂,越让人忌惮,实力显露的越多,离死越快。
反正他已差不多是死人了,仅剩了灵台的一丝清明,而四周乱飞的黑块不断砸落,枪、刑、人-什么形状都有,越积越多越沉重。
远处却绽开一线天光,影影绰绰有个挺立如松的背影,没错,是他!行刑那天,唐山海却没有往坑里走。唐山海说,我要等他来。他果然就来了。他是苏三省。苏三省是匆匆赶来的,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热气腾腾地站在唐山海的面前,像一个刚出笼的包子。唐山海笑了,说你真像一个包子。
没有人理解苏三省心头猛蹿上来的那股暴怒,他自己可以嫌弃聚春楼的合菜包子,可以嫌弃把剩菜包子当天下第一美味的自己,可以嫌弃做小伏低逢迎拍马的自己,也容不得他人提一句包子。尤其这个人是唐山海,他的出身、他的地位、他对他的影响,换其他任何人说都没有他那么强的杀伤力。
然后唐山海又走到苏三省的身边。苏三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唐山海笑了,张开双臂。同样的唐山海紧紧抱住了苏三省,唐山海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轻声说,你会有报应的。苏三省悲凉地说,我也知道会报应的,在有报应之前,我送你先走。唐山海微笑着,继续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说,那我在那边等你。
这个拥抱来的如此悲凉,等他又说的那么笃定,苏三省那种深深挫败感又泛上来,不亚于墙角的狗尿苔仰望着庭院中一棵松,从阴暗的角落里仰望不远处阳光下的伟岸。非常奇怪地想问一句话:如果不是这个时代,我们能不能做朋友?
唐山海替他紧了紧领带,脖子被轻轻勒了一下,暗地里却是一个霹雳从头降落,从莫名的情绪中一下挣脱。这不是示威也不是刺杀,明明能杀你,偏偏放过你,无关爱恨,只是你在他的世界之外,不名一文。
这是彻头彻尾的看不起!唐山海,必须死!“兄湖海之士,他日相见定不负豪名”是你写的,也是我奔赴的道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也是你写的,跟着你的步子还跟着写诗的汪先生;“我在那边等你”,不再信你了,苏三省紧咬着的嘴唇却始终没有放松,他仿佛对唐山海无比怨恨,像是唐山海害了他一生一样。
他悄悄拿走了唐山海的一件遗物。盛放心经的是小小的锦囊,简单也玲珑,是佛前幡裁剪剩下的布料,针脚细密匀称,攒成一个小小的八角形,掏进去,一张叠成八角形的泥金纸上金墨抄着工整秀丽的小楷,心经二百六十字,周围是一圈银墨花纹,细看才能看出反反复复三个字,首尾相连,连绵不断头,形成一个“卍”字,读下来在舌尖吐出又在鼻息中开始:唐山海。
供奉香案上的伽南香味早已散去,折痕处的金粉开始斑驳,那装饰性的小字也因为浸了苏三省祭的酒水,皱巴巴地走了形,工整秀气已经不复存在,戗毛的惊鸟般瑟缩着,笔画仓皇的乱搭一气,可怜巴巴地支棱着,勉强不倒下。
还真的有人肯等他,共赴森罗殿。
月光清柔如纱,如皑皑白雪般,起初行走十分艰难,一步便烙一个深深的脚印,埋头赶路,低头发现身上裹着仍是幼时那件露着棉花的鹑衣。
那身影对他招了招手,手势还是该死的矜贵。突然脚步轻快起来,朝着更亮处疾行去。或者是错的,被拨弄与股掌,被调教搏斗,被利用到死,此身一切尽数卸去。原来斗来斗去都是为别人,争来斗去罔顾了自己。
忽然一声鸣叫,呢喃一般低,却是真正的啼叫,不是诱哄鸟媒子,不是人训练的口哨,是真正同类的呼唤。
他回头看去,不是同类,
是自己!
是那个穿长衫的自己,食指上还有批改作业的红色墨水渍
是那个立誓除国恨灭家仇的自己,
是那个抄经熏得鼻子、眼乌黑,已得妙境的自己,
是那个脚脖子冻的通红,人前干净聪敏的自己-
然而,一只手锁住他的手腕,牵他星陨一般地离开:“说过你会有报应的,早就知道我不会等太久!”
恨,比爱来的更痛快
酣畅
淋漓
更何况,奈何桥那么长,
完全可以讲述,
每一次相遇
为什么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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