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婧上楼的时候, 风大, 吹得她的裙子四处摇摆。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活像个幽灵。

到屋子门口, 她深吸一口气才开门。

屋里灯已经关了，床上隆起一小块儿，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什么。

潘婧小声走进去。

再抬头，就见小窗子透进来的一抹光里，一个人坐了起来。亮堂堂一片，白花花一张人脸，潘婧被吓的心猛地一缩。

她立马打开灯。

屋里霎时亮如白昼。

这下看清了，床上，顾周坐了起来，眼底似乎还沉着睡意，只是清醒占的更多一些, 他刚刚没敢睡沉，所以门一开他就听见了。

潘婧呼吸恢复正常。

“你还没睡？”她说着，换了双拖鞋。

“睡了。”

顾周闻到空气里的味道。混合着甜味儿, 烟味儿, 还有许多其他杂七杂八的味道。都不是他熟悉的。

“你去哪儿了？”他问。

“上班啊。”潘婧低头的时候，头发掉下来遮住侧脸, 她将头发别至耳后。

顾周看着她。她的表情不像在说谎。

“在哪儿上班？”他刨根问底。

“夜宵饭店里。”潘婧一边说一边进了洗手间，她早就洗了澡, 回来刷个牙就行。

“哪个饭店？”

潘婧挤着牙膏, 有些恼了：“你管好你自己, 好好学习就行，我在哪儿工作用不着你操心。”

外面瞬间安静了。

空气沉静地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

潘婧一句话说的脸发热，她心情有些激动，干脆打开了淋浴器。淋浴器里的水流声盖住了两个人的呼吸声，潘婧还是更习惯热闹。

她捧了把凉水浇在脸上。

出来的时候，顾周仍是坐着。看他的表情，潘婧就知道他不信。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她一直一来都把顾周当小孩子看待，可殊不知，顾周虽看着像八九岁的孩子，实际却已经上了初一，初一的孩子已不好糊弄，他们懂的多，看的也多，再加上顾周之前还是小乞丐，他见过的看过的更多，导致他的心智只可能比同龄孩子更加成熟。

潘婧想跟他说些什么，好好想个谎来圆自己说的话。可她真的是极累了，眼皮似有千斤重，放平时，她早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了。

她疲累的地坐下，裹上白天晾干了的被子，说：“早点睡吧，明天我们搬家。”

她很快就睡着了，只是梦中，似乎还有一双眼睛看了她很久。最后，屋里的灯也灭了。世界归于沉寂。

第二天潘婧醒的晚，一睁开眼已经是十点多。顾周已经起了，正坐在床上抱着一本英语书。

潘婧挺欣慰。

随意煮了两碗面条，潘婧开始收拾东西，把东西分门别类用箱子装好。索性他们在这儿待的时间不长，没花太久功夫就收拾好了。

出门的时候，潘婧还特意去跟姜为城打了个招呼。

“跟哥哥说再见。”潘婧拍了拍顾周的肩膀。

等了半天，也只听到顾周不太情愿地动了动嘴唇，说了句“再见”。

提前打了辆车，下楼之后，装被褥之类的箱子放后备箱，其他的都用书包背着，坐在后座。

这儿离锦华小区不是太远，三四十分钟的车程，过的很快。潘婧一路都很激动，她虽然提前看了好多照片，三还是很期待即将入住的房子。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

房东在门口等着，是个中年女人。一身白色职业套裙，气质柔和。见到他们，她招招手，跟门卫打了个招呼。

“你和弟弟一起啊，”女人姓刘，热情大方，“真不容易，在津市混口饭吃很难的。”

潘婧一边跟她聊天一边往前走。

小区的绿化做的不错，走了一段路之后还有一个小花园，里面种了不少鲜艳的花朵，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上楼之后，潘婧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不仅与照片别无二致，而且从现实看来还更容易让人觉得惊艳。尤其是房间的色调还有装潢，完全可以看出房东是个审美典雅的人。

潘婧毫不吝啬地开口夸奖。

房东被夸的脸上快笑出花儿来，直接放宽了权限，说外面的小阳台，可以由他们自己种些小东西。

房东走了之后，潘婧把床铺好，又把其他东西分门别类放整齐。走到客厅的时候，发现顾周正盯着黑黑的电视屏幕。

潘婧笑笑，果然还是小孩子，喜欢看电视。

她打开电视，调了少儿频道。几只羊在那里跑来跑去，狼叫嚣着要抓他们。

顾周看了没两分钟，直接换了台。

猜错了顾周的喜好，潘婧有些尴尬地站起来：“那你先在家看电视，我出去买点菜。”

顾周看过来，作势要从沙发上下来。

“别跟着。”天天被粘来粘去，潘婧都觉得自己屁股后面多长了一条尾巴。她迅速拎包出门。

出去之后，才真正领会到锦华小区的繁华。与之前的住处不一样，锦华小区外面各种建筑都有，商场，饭馆，宾馆，甚至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美术展览馆。街上的行人也多，全都是都市丽人打扮。

潘婧心情轻松愉快，连带着步子也轻快不少。

走了几分钟之后，她看到路边站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跟顾周差不多年纪，脸上脏的看不出五官，头发蓬着，目光呆滞。没路过一个行人，他都会伸出手里的破碗，说一句：“给点钱吧。”

可是没一个路人停下。他们吝啬于一个眼神的施舍，甚至有人烦了，推他一下，小孩子往后踉跄几步。

潘婧注意到，他的腿还是瘸的。

她忽然就笑不出来。

潘婧走到他面前时，他已经站稳，破碗伸出来，一样的句子：“给点钱吧。”

潘婧停下脚步。

或许是因为潘婧停了下来，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冷漠，小孩愣了一瞬，接着说道：“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上饭了。”

“你多大了？”潘婧问。

“不知道。”小孩摇摇头。

潘婧没再多话，只是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两张红票子递给他：“拿去买点吃的。”

小孩子噗通一声跪下来。

与此同时，周围不知道从哪儿冲出一群乞丐将潘婧团团围住，哭喊声四起：“求求你了，给点钱吧。”

潘婧皱紧眉头，方才那点钱，是她身上带出来的唯一的现金。其余的都是几十块的零钱，她用来买菜的，怕是无法满足这么多人。

她拔脚就走。

有锲而不舍的竟然跟在后面，潘婧跑的急了，高跟鞋差点踩进一个小洞里拔不出来。

这时许多人已经看过来了。面带同情。

又费了番大功夫，潘婧终于甩脱他们到了菜市场。她随意买了些，心里想起小乞丐的那张脸来。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初顾周还是乞丐时的模样，也是这样瘦，这样小。

善良点吧，能为别人做点什么也没什么不好。她买完东西往回走。

路上人多，因为化了妆，她也有不小的回头率。走进一家蛋糕店时，她想着要不要买点给顾周带回去。

就听到旁边传来声音。

“儿子今天真不错，爸爸待会儿给你买面包吃。”男人长着一圈络腮胡，手臂上肌肉隆起。

站在他面前的，潘婧仔细看了几眼，正是刚刚她给了两百块钱的小男孩。

此时，他正跟在男人后面，腿不瘸了，头发也短了，他手里捏着一团假发，正是他刚刚的头发！

骗子！

潘婧立马追上去。

她钱不多。她千辛苦万辛苦卖肉换来的钱，她自己每顿都不敢多吃，奶茶都不敢喝一杯，其他人天天谈美甲谈发型，她却无时无刻不像只土鸡。

她何曾富过！

可她赚来的钱，竟给这些骗子做了嫁衣裳！

是她蠢，她刚刚竟然还想，只要自己心存善良，可又有谁对她心存善良。

她奔过去，嘴里高喊着：“骗子，骗子！”

小孩回头，认出了她。她确实好认。

小孩子撒腿就跑，全无半分感恩的模样。倒是络腮胡停了下来。

潘婧走近他，摊开手：“把钱还我。”

络腮胡拿着钱在左手心拍了两下，说：“你说这钱是你的？”

“是我的？”

“有什么证据？”男人满脸恶心的笑。

“刚刚他在路边乞讨，我给他的。”潘婧说。

“他？他是谁？”男人随手抓了个老头，“你知道她说的谁吗？”

“不知道不知道。”老头看了络腮胡一眼，胳膊比他腿还粗两个，一下子都开始打哆嗦，连忙摆手，看都不看潘婧一眼。

男人放开老头，笑出声：“看吧，都不知道你在说啥？而且你说的小乞丐长啥样？我儿子除了平时脏些，怎么着也不该像个乞丐啊。”

厚颜无耻的模样，潘婧看着简直想给他两板砖，砸他一脸鼻血。

但潘婧也知道这钱要不回来了，她想起刚来津市那天晚上。她发自生理地厌恶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和地痞流氓。

她往回走。

男人叫住她。

“妞！”极其恶心的语气。

潘婧回头。

“想要这两百啊。”络腮胡懒懒开口。

潘婧没说话。

“跟我睡我就给你，还给你翻个倍，四百怎么样？”

潘婧啐他一口：“滚你妈的！”

“脾气还够大的嘛。”男人慢悠悠走过来。

潘婧一步步往后退。

她看着那男人嘴一张，而且离她越来越近，没有犹豫的，她往回跑。

她脚步未停，跑过了小区门口的栏杆，一口气又到了自己租的房子的楼下。心脏擂鼓一般，她喘了几口气，上了电梯。

顾周正在看电视。潘婧在沙发旁边站定，也陪着看了一会儿。

他看的是一部历史纪录片，讲的是中国近代史。大部分都是黑白的镜头，潘婧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

顾周抬头看她。

因为是一路跑回来的，潘婧的脸很红，额头上冒着汗珠，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顾周移开目光。

潘婧在沙发上坐下。太热了，她几分焦躁地拿起空调遥控器，摁开开关。几分钟后，冷风充斥了整间屋子，她才觉得舒服了些。

“你知不知道有的乞丐是骗子？”她问。

顾周看过来：“知道。”

他看到潘婧的脸色，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被骗了？”

潘婧眼神游移：“没有。”

说完又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我先去做饭。”

顾周窝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却没怎么看进去。他竖着耳朵关注着厨房的动静，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扫地的声音。他渐渐坐不住，从沙发上下来，走到厨房。

“我给你帮忙吧。”

潘婧正在剥蒜，听到声音抬头。顾周小小的个子站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瞬间竟觉得他像个大人。

她微微一笑：“好，那你帮我刮土豆皮。”

顾周搬了把小凳子过来。

***

日常的生活就这样过去，潘婧在收到第四个十万之后陆新彻底对她没了兴趣，但小半年之后她又遇到了另一个男人。

一名中年男人，留着胡子，几分神秘兮兮的文艺气息。

陈璐抽烟时跟她说，这男人是个大导演，捧红的明星里，有去走了戛纳红毯的，还有在国内大红特红的影视演员。

潘婧就多了几分心思。

她没想在会所里待一辈子。说出去不好听，还吃的是青春饭，等老了，基本就没了收入来源。要是碰上不着调的客户，染上些脏病，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所以她卯足了劲往上爬。

这里的人都是。

想着男人都喜欢清纯小女生，潘婧那段时间天天化淡妆，但男人对她始终平平淡淡，给的钱也中规中矩。

潘婧从陈璐那儿稍加打探，最后摸到了男人的姓名——王生复。

她搜了几部他导演的电影，发现，他镜头最爱的大多是那些骨相奇美的女人，不惊艳，不抓艳，但足够烟视媚行，大多有着稍长的眼型，不尖的下巴。各有各的韵味，辨识度极高。

潘婧仔细审视了一下镜中的自己，惊喜地发现硬件条件居然完美满足。

晚上，她换了身打扮出现。果不其然看到王生复看她的表情都变了。

惊艳，欣赏。潘婧一瞬间自信心暴涨，但还是故作镇定，坐在了他身旁的沙发上。

王生复的视线紧盯着她，从她进来，直到她落座。

等她坐下来后，王生复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潘婧回答：“潘婧。”

“还从来没见到过你。”

他这一开口，潘婧就明白，他对之前的她应该是完全没印象的。但她也只是笑笑，没提。

做导演的人大多对美都有一套自己的认识，而且极度自信，还有类似集邮的爱好。所以他们电影中的女主，虽然相似，却又不同，如果此刻真在他面前来个某明星的翻版，他反倒会不屑一顾的。

好几杯酒下肚，王生复的话题开始无边无际展开。

“美人啊，在神不在皮。”

围在他身边的女人多，每个都娇笑连连，他一个个看过去，脸上带着些微醺的醉意。

“你，脸都僵了。”

话刚说完，一个人的表情已经有些尴尬。

“你，整确实是整了，但胜在自然，还有看头。”

“还有你，如果你不是这样假装傻白甜，或许路走的能更好。”

夸了几个也批了几个，视线最后落在潘婧身上。潘婧眨眨眼，等着他的话。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潘婧的手捏成拳，握了一手的汗。

“你嘛，是我理想的下一部戏的女主角。”

登时，那群女人看过来，嫉妒的嘲笑的，更多是看那种德不配位之人的嘲讽。

中途去了趟卫生间，潘婧出来时对着镜子补了点妆。刚用手把口红抹开，还没来得及抬起身子，额头一凉，一把水洒下来。

潘婧抬头。

透过从额头上滑下来的水帘，入目皆是模糊的景象。潘婧一手抹掉水，认出来，浇她水的，正是刚刚跟她一个包间被王生复说假装傻白甜的那个。

此刻，她确实不再傻白甜，眼底冒着精光的模样几乎让潘婧作呕。

“你想怎么？”潘婧站起来，笑容也没了。

在会所待的越久，她就越发现善良的无用。来这儿的每一个人，从来都是竞争者，潘婧以前不这样想，但现实告诉了她真相。

而现在，这个女人就认为她挡了她的路。

下一部戏的理想女主角，多么极致的夸奖。

女人牵了牵嘴角，低头：“你以为你能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