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墨周反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安抚她,又朝她点点头,她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只一瞬,白游突地心神恍惚,“疯子”“疯女人”的话如一汪灼热沸水,反复浮现于脑际。
林师姐怎么了?他母亲生前也曾这样吗?她也曾如此怯弱又痛苦吗?
“这正是我要说的。”崔墨周放低了声音,每说一句,就看一眼林芳存,“她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欹先生说,让我一步不离地陪着。”
白游信得过欹先生,既诊疗过,若问缘由只会再一次伤害林师姐,他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追问。
崔墨周道:“阆仙本就宗门难继,此番……我自问无力振兴阆仙,因而打算顺从两派祖师的心愿,将阆仙并入东曜。”
“两派祖师的心愿?”
“幼时我听我祖父提过,后来师父无意中也提过一次,东曜、阆仙虽为两派,实则皆习凝心纳气诀,而阆仙的基础剑法从一开始就由东曜祖师亲自传授。”
东曜在山,阆仙在谷,双剑合璧,问鼎江湖。
会安镇的童谣都这么唱,没想到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白游想着,既然两位祖师可以不避讳宗门之别,为何不在传授武功时就将两派合为一派?
崔墨周看向林芳存,眼底盛满温柔笑意:“她近来能说不少话,高兴的时候拿剑比划几下,是庭珏剑法的招数。她说,庭珏没有剑谱,全由女子一脉口传心授。祖师遗训有言,倘若阆仙对东曜、对庭珏放下成见,亲如一家,庭珏剑法便可赠予阆仙。”
历届合山围,阆仙对上庭珏就没赢过,终日勤学苦练却输给女子,莫说亲如一家,能维持表面的尊重就已十分不易。
“崔师兄对庭珏……从未有成见么?”
“我何德何能,能输在她剑下。”崔墨周笑着,宛如春风拂面,“不过是些个让人心疼的傻姑娘罢了。”
将阆仙并入东曜,庭珏剑法便不算外传,既完成了祖师的心愿,又不让东曜弟子心怀龃龉。
白游离开阆仙时,朝崔墨周深深一揖,幸好有他,林师姐不必再经历与他母亲一般的结局。
方至机关梯下,里面窜出个人,猛地跟他撞了个满怀。来人长手长脚的,步伐却虚浮得很,把自己撞得连退了好几步。
封未平揉着肋骨:“你是根铁柱子嘛,比门口的仙鹤石像还硬,疼死我了!”
白游摊手,谁叫这人不好好练功:“这么说,山门前的石像你也撞过。”
“哎哎哎,过分了啊,我就那么一说。”封未平边走边揉腰,“这边处理完了吗?要不你先跟我回去?商掌派醒了。”
他醒了?心弦骤然一紧,白游当即扔下封未平,一个箭步冲进了机关梯。
等哪天东曜有钱了,一定请枕先生好好修修机关梯,听齿轮“吱呀”转得飞快,上行的速度却太慢,慢得他一颗心快从胸膛里蹦出去。
“衣食坊还有事,我们就先回去了。”石先生满脸堆笑,虽说平时也爱笑,但这一刻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他……”白游“近乡情怯”的毛病又犯了,他本该欢呼雀跃、喜不自胜,却莫名涌上一腔酸楚,语不成句。
“去吧,去吧。”石先生招招手,牵起戴飞走了。
白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轻手蹑脚地推开商栩房门,亦步亦趋地走进去。
榻上之人被绑了个严实,手臂、双腿缠上固定用的木板,整个身体动不了,他闻声侧过头,定定看向他。
“你,是谁?”
白游突然立在原地,师父没理由一醒过来就跟他开玩笑,而他从他的眼里确确实实看出了几分疑惑。
商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白游已经坐到了榻边。
“师姐回来了?山下不方便吗,为什么……穿着男子衣物?”
阿栩把他当成了他母亲?白游敛住呼吸,一瞬不眨地看向他,他师父的眼神惯常清淡柔和,而今看上去,多了几分清冽纯粹。
“我……是谁?”白游再问,纵他容貌与他母亲相似,但男人和女人,声音总归不同,阿栩怎么会认错呢?
“是师姐啊,师姐离开太久,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阿栩啊。”商栩越说越急切,接连咳嗽几声,牵动伤口,痛得咬牙皱眉。
白游抚了抚他胸口,又慌慌张地去倒水,甚至失手碰碎了一个杯盏。
“慢慢喝,慢点……”他不敢再辩解了,认他作“师姐”,总比完全忘了他要好。
“咳咳……师姐去看过阿叶了吗?你走了之后,阿叶……和我都很想你。”
“嗯,等你养好伤,我们一起去找阿叶。”
明明浑身伤口遍布,脖颈僵硬的转不过来,商栩仍要强撑着,一句一句地跟“丁撷英”说话。
白游虽哄着,但他不开心,却又不知为什么不开心。
或许当年,他的母亲对他真的很好,可那些岁月、那些事,他没有参与,他都不知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