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安镇的十四年像一个囚牢,商栩将他带出,走进纷纷扰扰的尘世。或许他本身性格如此,即便走过江南、到过北疆,见识过红尘万丈、芸芸众生,却仍未对别的什么人产生过真正亲近和信任的感觉。
他可以帮助任何遇到困难的人,锄强扶弱,造福苍生,但他与世间唯一的维系,只有一个阿栩罢了。
欹先生看出端倪,不由暗自苦笑,如冰如霜的丁撷英竟生出个痴情种,若他此番没能将商栩救活,一死死俩,阿英和张鹤林会不会在黄泉路上排着队揍他?
“行了,都起来吧,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们认真听好。”
三人围坐桌边,欹先生将疗治之法细细道来。
金匮百药门众人皆知,元雨霁用药出神入化。他曾对回光返照之象颇有兴趣,研究数年,终于制出一味药,名为“迴光”,可令濒死之人进入“回光返照”,然而仅能维持三五个时辰,药效一过,服药之人必死。
“迴光”究竟是医人之药,还是害人之药,元雨霁自己也说不清楚。
金匮百药门研制出了这样的“好东西”,极易被各门各派乃至朝廷盯上。因而元雨霁一死,穆艾暗中托人将他留下的药方送回门中,并嘱咐切勿示于外人。及至张鹤林延请穆艾上东曜山,化名为欹先生,多半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这些年,我多番尝试祛除迴光的毒性,不过毒性一旦削弱,疗效也大大降低。阿栩如今的情形,受不住猛药,也动不得刀,唯有用迴光激发生气,佐以高深内劲疗治周身经脉、五脏六腑,再取他人筋骨替换他碎裂的筋骨,方有治愈可能。”欹先生道。
“可是迴光……”迴光有毒,白游担心此法饮鸩止渴,会伤害阿栩。
“迴光本是口服,我已改为祛除了一半毒性的药浴,加上十三位门人全程配合,一旦情况有变,立即停药。”欹先生捋了捋须,“除药浴外,还需二人,一人内劲深厚,一人甘愿剔骨剖筋。”
白游抢道:“能否都由我来完成?”
阿栩的事,他不愿假手旁人。
不等欹先生回答,萧闻歌又追问道:“此二人的身体是否会有所损伤?”
欹先生顿了顿:“前者一年内不得动武,最好静养三年为佳;后者卧床三月到半年,待筋骨长全就好了。”
这么复杂的疗治过程,欹先生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所谓易骨续筋之法,他曾给一个被巨石压碎了脚踝骨的樵夫用过,樵夫的几个儿子都是大孝子,宁愿终生残疾,也要把自己的骨头换给父亲。
“知道你有心,然而此法必须两人配合
,全力以赴,不能由你独自完成。”欹先生盖棺定论。
把一个人的筋骨移换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不仅为救人,更有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暗喻。
一丝落寞从萧闻歌眼中闪过,他抬头看向欹先生:“我这身内劲拜山海令所赐,应是救治商掌派的最佳人选。”
“不可。”白游盯着他看,“你刚继任了掌门,下届合山围上,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与你一战,你若不能动武,怎么在天下人面前立威?”
“合山围还早,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办法,况且,我内功修为增长得极快,或许用不着一年,就好了。”萧闻歌笑了笑,心里却盼着白游别再阻止他,商掌派是东曜的人,他必然会救,并且他也希望,以后白游想起这件事时,能顺便想起他。
欹先生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医者的角度来说,萧闻歌根基深厚,的确是不二人选,然而山海令始终是一个脱离掌控的变数,他不敢断言萧闻歌的说法究竟对不对。
“谢谢你,闻歌。”仅表谢意实在是太轻了,白游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必定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不用不用,你我之间,说这个做什么。”萧闻歌摆摆手,笑着敷衍过去,他想要的,白游不会给,又何必痴心妄想,让自己难过呢?
最后,运功通脉之人定的萧闻歌,易骨换筋之人定的白游。
“行了,就到这里吧,该休息的都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千万别在我救人的时候出岔子。”欹先生打了个哈欠,抄着手,摇摇晃晃地出了画影阁。
医术终究不是万能,不能通晓天地,不能跨越生死。
像欹先生这样,行医几十年的人最能明白,很多时候,能不能把人救活,除了精湛的医道外,更依赖于某一瞬间的运势。
两个小子尚且年轻,心性里皆是一往无前勇气,欹先生不忍告诉他们,即便这个方法看起来行之有效,实际上,能救活阿栩的几率不到五成。
“张老头啊,你要是在天上能看见呢,就再帮他一回?”
欹先生自嘲一笑,他诓了那么多门人上山,要是这都没把人救活,金匮百药门世代行医、江湖圣手的招牌就全砸了。到时候别说张鹤林和丁撷英,门中祖祖辈辈,仙故的、尚在的,一个都饶不了他。
小辈们是不知情,早个二十年,门中最能摊事的,就属他和元雨霁。
别人救不了的,他们非要救,前前后后不知得罪了多少达官显贵、各派豪强,直到元师兄自尽,他在东曜山才算过了二十年太平日子。
“不行,这事要成了,得把阿英的儿子骗来,给我当几年近卫。”想起白游带着的那把剑,欹先生虽认不出剑身文字的含义,却能看出它绝非寻常宝器。
或许真的到了与东曜分别的时候,他护不住阿英,至少能带她的儿子远离恩怨是非,无灾无难,平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