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纪本并不相信他还能离开。
但李清河真的遵守了她一开始的承诺, 只是问了几句话，便放走了监察队和星纪。
“你不怕放走我，再来的就会是全体的神道部队？”
星纪站在庭院中。在他身后，天闲正在调整可以链接拟态地球和地球的日晷。其他监察队队员簇拥着二人, 身体有意无意对着李清河。虽然纪律严明的队伍中没有任何私语，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要黏在她身上。
“你不会的。”
李清河微笑。从漫长沉默中脱离之后, 她就一直带着十分平静的笑容，像是在见证一本波澜壮阔的史诗终于走到了她所料想的平静终末。
“在见到你之前, 我其实已经决定要撕碎你, 你们。即使时之政府没有其他选择，也构不成我宽恕你们的理由。
“我内心的耻辱和愤怒时刻啃噬烧灼我的内心，唯有碾碎你，我才能平静。”
星纪肩背微微佝偻下去, 半敛眼眸的男人愈显苍老。
“你有权这么做, 但你没有。”
“因为我听到了你的演讲。”
站在飞檐翼角下的女人抬起头，眺望本丸重岩叠嶂的围墙之外的天空与苍山。
“你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他们是英雄, 是希望。在宣布一年后的胜利——也就是甲道审神者会全部消亡的消息时, 你没有说谎, 欺骗说他们会卸任回家团聚。你说的是，希望他们获得宁静。
“我立刻就明白，你根本不想做这些，深重的负罪感时刻折磨着你, 你渴望安宁, 但你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
“那时候我突然想通了。
“啊……我到底在计较些什么呢？台上的这个可怜人, 活着对他来说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惩罚啊。”
“我……”
星纪的面颊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
“执政官，你们做的这一切到底是对是错，不是我能够单方面定义的。”李清河说：“审神计划到底是拯救了人类与地球，还是成为了末路的推手、人类的悲剧，我没办法评判。但我大概能够理解。
“我也曾……为了我的国土，一把火烧了我的家乡。
“虽然我并不为此后悔，也坚信这必将带来崭新美好的未来……但，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的子民，我想要守护的人们，是不是在怨恨我。”
李清河顿了顿，自言自语道。
“他们肯定会恨我的。
“我烧了那么美丽的洛阳城，他们从无数次战乱和大火中好好保护下来的家，他们一定会恨我的。
“只要一想到他们会恨我，我就整夜整夜辗转反侧，不敢入睡。
“如今令我失眠的事又多了一件。
“在这之后，他们大概也会怨恨我的吧？”
即使说到这里，李清河的身姿依旧挺拔，像是永不弯折的白杨青松，刻刀雕刻出的玉骨坚硬不可摧垮。眉目开阔的女人身披宽大襴袍，散开的浓黑长发在微风中拂动。阳光中她的轮廓模模糊糊，似乎即将化作雾气乘风消逝。
“但该做的事，必须要做。”
模糊在光辉和微尘中的女人侧过脸，对星纪微微一笑。
“我想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星纪久久注视平静微笑的李清河，看不到亮起的日晷；在鼓噪的心脏跳动声中，听不到天闲的催促声。
“李清河——不，我不该直呼你的名字。你是真正的英雄， 所以我无权直呼你的名字。那对你，和其他所有人，都是侮辱。”
“我可不是什么英雄。”李清河愕然，反应过来后禁不住自嘲，“对于我身边的人来说，我是个任性妄为的烂人，归根结底，只是个扮演英雄的拙劣演员。”
“请不要妄自菲薄，大人。对于您拯救的人来说，您无疑是英雄。”
星纪摇摇头，慢慢地，郑重地说：“无论您是什么身份，如何来到这里，又如何穿越时空，这些都不会干扰我接下来的承诺：无论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将人类和地球的历史倒向何处，时之政府都不会干涉您的决定和行动。”
“——没问题吗？”李清河饶有兴趣问：“倘若我毁掉你们的心血，让人类灭绝也没关系吗？”
“您大概不知道。”星纪上前一步，仰头注视李清河，“您记录的手卷后面，有着何人的背书。”
——那些纸卷后留书的每一个人，都在最后不约而同为李清河做下了无法违背的严苛承诺。
“他们是这么说的。”
选择李清河。
就是选择希望。
第二天。
李清河前往初云和茗河谷椿的本丸，将可以把本丸的灵力系统暂时链接到她身上的同生符纸贴进灵力转换的阵眼中。
在她回来之后，本丸失控发生暴动，绝大多数付丧神想要阻止李清河接下来的行动，却失败了。
晚上，无人去休息，齐聚于议事殿，灯彻夜不熄。
白天，从议事殿走出的付丧神们面色极差，却全部重新回到队伍，服从安排出阵。出阵地点改为，其他本丸。
第三天。
李清河接受了前田藤四郎和浦岛虎徹的请求，将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夫人七濑莉香接进本丸，代替虚弱的老人撑起几近破碎的本丸。
做完这件事后，李清河在起身的时候，有些僵硬。
“审神者大人，小心。”
从她两旁分别伸出属于不同人的两只手，小心扶起她。
纤细的手是萤丸，而另一边宽厚有力的则属于明石.国行。
“看什么？”注意到李清河的视线，明石.国行哼了一声，“注意好自己吧。”
说完后，紫发的付丧神被矮小的大太刀弟弟从后面毫不留情踹了一脚。
“……”疼得龇牙咧嘴的青年不自在地咳嗽几声，吐出他真正想说的话。
“请您活下去。”明石国行声音微若蚊呐，却无比认真，“我恳求您，不要放弃。”
第四天。
李清河在到访那个可爱的女孩子，砂糖的本丸后，整只左臂没有了知觉。
而意料之外的，天闲率领第四监察队拜访了她。
“这是星纪执政官吩咐我带给您的。”
一摞泛黄发脆的纸卷被平放在托盘上，天闲小心翼翼地将其推到桌案前，“并托我向您带句话。
李清河伸手翻了翻，是她在平安京遗落的记录。全部六卷，都在这了。
“您的东西被我们私自使用如此之久，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另外，您的朋友写给您的东西在命运之卷的最后，我斗胆猜测，您大概想第一时间阅读。”
李清河右手一顿，毫不犹豫翻到最后。
“另外，我也有话要说。”天闲膝行退后出一段距离，站了起来。
“第四监察队！稍息！立正——”她突然高声命令。
第四监察队所有队员齐齐抬头挺胸，收脚撞击军靴的响亮声音吓了李清河一跳。
她抬起头。
“行举手礼——！”
然后。
李清河看到了她一生见过的最为整齐、用力的军礼。
天闲站在最前面，带领她身后李清河并不熟悉的面孔全部对向李清河，露出最真实澎湃的尊重。
“祝您——”
天闲大喊。
“武运昌隆！”
喊声铿锵。
在短暂的愣怔后，李清河扶着桌案站起身，慎重回了一礼。
她看着监察队，虽然他们都带着狰狞可怖的目鬘，但那瘦削的下颌和挺拔的脖颈还是暴露了他们的年纪。
这里面几乎都是些年轻人。
从天闲的情况来看，这些年轻人没有本丸，没有任何付丧神分担压力，而是完全以一己之力运载模拟地球。忍受由承担一个世界而逐渐蜕化成神明的痛苦，对抗灵魂与肉体日复一日年继一年的撕裂，走向早已规定好的死亡。
他们完全自愿，将自己化作燃料。
李清河不由得想对这些年轻人说些什么，但无从开口。
“这里对于你们和他们来说，太黑了。”
最终，她选择承诺。
“在我死之前，会尽力把它变得明亮一些。”
第五天。
又有数张符纸将其他本丸和李清河链接在一起。
她本来随同出阵，却在中途发现，左腿有些不听使唤了。
八神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于这一天离开了她的本丸。
——他姑且也算是真正的神明，比起李清河这种半吊子来说，更适合承载本丸。
霜雪一般干净的少年在辞行时说。
——他才不会让她一个人逞英雄。
“你帮我告诉天闲。”少年表情带着对曾经敌人的嫌恶，“我不接受她的道歉。无论她是不是在我沉睡的时候隐瞒了我的情况，是不是身有苦衷——撕毁我本丸依存的灵力图纸、引诱我的付丧神暗堕加速本丸成熟进度都已经成为不可撼动的事实。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更不会原谅时之政府。”
“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李清河笑问。
“我就要你说。”八神执拗地重复：“我要你说。”
——活下去。
未尽之言，少年用那双眼睛告诉了她。
第六天。
李清河终是没有给八神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的双腿都无法自由使用了，于是她派出了四支队伍替她去贴符纸。而她就窝在廊檐下，身披外套靠着柱子，罕见一副慵懒姿态，眯着眼晒太阳，催促身旁的人将平安京的友人写给她的信念给她听。
“吾之挚友清河，展信佳……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挚友？”
李清河被逗笑了。
“别打岔。”她用肩膀顶了顶旁边的鹤丸国永，“那是我在平安京认识的，很好的人。”
“又是个好人……这些信你反复看了多少遍了，还不腻烦吗。”
鹤丸国永不高兴地咕哝，把信放在一边，伸手一捏李清河的脸颊，“你倒是狠心，派他们帮你早死，你不知道莺丸出阵时候的表情……是真的吓人。”
“我又看不到。”李清河快嘴快舌，结果又被捏住了另一边的脸颊，“——痛痛痛！”
“你的眼睛没坏，不准再说这种话了。”鹤丸国永教训道：“不吉利，而且还幼稚。”
“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了啊……你得承认这一点。”
两边脸颊在鹤丸国永手里的李清河口齿不清，“我怎么和他说？委屈他了？我也不好受？要不就别继续了？我也不想让他们做这些，但我现在又没办法动……显而易见的事实和没办法做到的事情，没必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