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区内部城市通过表层管道地面逃离之后, 岩浆就在地上摧毁了整座堡垒。

天使如火焰般坠落，雷鸣在海岸边咆哮，一切与海兽一起燃烧。

星纪无法控制从身体深处翻涌而出的痛苦。他逼迫自己反反复复在脑海里想像着妈妈最后的时刻：她同没能撤出的两万八千人一起，看着岩浆涌进市中心广场。堡垒过滤层损坏, 气体发生系统停摆，恒温装置无法维系, 宇宙辐射和太阳射线肆无忌惮破坏皮肤，氧气大量流失, 酷热占领堡垒, 妈妈柔软的皮肤被逐渐烤焦，漂亮的长发干枯脱落，烟尘和热量灼伤摧毁她的呼吸道和肺，她可能还没接触到岩浆, 就被上千度的高温夺去了生命。

但在方舟里的爸爸就不一样了, 那里的一切瞬间被蒸发，就像那破掉的堡垒一样, “啪”得一下。

“所有燃料被点燃, 引发的爆炸直接使方舟驾驶舱瞬间汽化了, 他没有一点痛苦，我向你保证，没有一点痛苦。”将军说。

星纪的爸爸负责方舟的修缮，在方舟即将坠机大地的时刻, 他选择在空中解体并引爆了整座方舟。

星纪接过将军递给他的勋章。

“如果方舟真的按照原来的路线坠落大地, 整个地球会直接被击碎, 届时不光人类，地球的生命都将即刻终结。但是你的父亲，和其他几位机械师，放弃逃生舱，在最后几分钟内完成了方舟的解体和各部位的转向，将损失降到了最低。他为了人类的未来，为了地球的未来，牺牲了自己。我代表所有幸存者，感谢你的父亲。”

星纪动了动。

“联合政府从一开始就知道撤退是没有用的吗？”他问。

将军沉默了一会，缓缓点点头。

“在方舟被吸引脱离轨道的时候，工程师们就计算出了结果。剧烈的震动和拉力引发了方舟内部的爆炸，而与方舟的通讯全部中断，生命反应信号几乎全部消失……所有人都判定撞击无可挽回。

“那么在美梦和希望中消逝，总比在现实里绝望等死好。”

将军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再想了，接下来的重建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随着岩浆爆发的还有剧烈的地壳变动。高山变海岛，盆地成高原，在这场谁也预料不到的浩劫过去后，地球上二百八十六座堡垒，外部层还能正常工作的仅剩一半。

海峡对面的中国还好一些，虽然丧失了大部分平原海岸线，但本就架设在高原平稳区的堡垒九成经过修缮后都还可以继续投入使用，而星纪生活的日本国本就建立在不稳定的火山地震带，等地球终于安静下来，内部城市重回地表，发现所有堡垒一座不剩。

——哦，现在也不能说海峡了，幸存的日本人民和幸存的中国人民生活在两座新隆成的高山上，隔着新形成的大洋彼此发送幸存贺电。

浩劫过去了，灾难还没结束。

板块碎成了牛奶上的麦片——这是星纪听那些工程师说的，某天吃饭他们就坐在他旁边，一人贡献出一块麦片扔进牛奶上比划半天，得出了一条充满黑色幽默的结论：

只要牛奶再晃动一下，麦片就可以吃了。

星纪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联合政府一直没有找到这场浩劫的原因。那似乎只是普通的一次震颤，星纪最担心的“晃动一下”始终没有发生。地球恶作剧一般震碎了人类所有文明和科技，然后看着人类用何种方式从头再来。

唯一能直接感受到的变化就是，地球的温度在慢慢降低。从人类无法生存的酷热，渐渐凉了下来。

当联合政府宣布地表温度已经适合人类居住的时候，在欢欣鼓舞中星纪又想起小学老师说过的话。

“大洪水会带走地面上所有的贫瘠。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苦难就再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

或许这场浩劫，才是大洪水？

“大浩劫？”他的长官却摇了摇头，“那才不是洪水。你随我来。”

长官带领已经成为挺拔青年的星纪，沿着钢铁的通道，向联合政府总部地下深处走去。

错综复杂的地下交通网就好像根植于地球内部传送养料的血管——星际突然想，很快又为自己不确切的比喻哑然失笑。

地球哪里需要人造血管呢。

最后，长官带领星纪来到一扇巨大的门前，那钢铁大门高得望不到顶，门口戒备森严。

“我带你来这里，”在星纪打量大门的时候，长官开口了：“是因为在所有心理测试中你的成绩都十分优秀。判定显示你完全服从纪律，并且在决策时可以毫不犹豫选择牺牲小我拯救大我。”

“这是身为军人和决策者的基本要求，长官。”星纪回答。

他的长官似乎并不同意他的话，但没有透露更多。

“——总之，进去之后，再告诉我你的选择。”

钢铁大门轰隆隆打开了。——？！

“这是……”星纪瞠目结舌，呆立原地。

尽管在门外想象过门里回事什么样子，也自信以为不会被任何发展所惊吓，青年还是震惊了。

“这是……”

什么啊。

巨大的房间，众多忙碌的研究人员、满地散乱的厚厚图纸和各种消失在大浩劫中的精密仪器并不是让他惊讶的地方。

让他震撼的，是笼罩整个房间的一幅巨型全息图。

“这是……地球。”

他轻声说。

那是一幅地球的模拟图。整个图像除了正中的地球之外就是一个向所有方向无限伸延的黑色空间，他悬浮在这空间之中，看着那颗庞大的蓝色星球。它几乎全都是蓝色的——和历史书上，七分海洋三分陆地的样子不太一样，现在的地球已经有九成全都是一片汪洋了。稀薄的白色气流环绕地球并慢慢旋转，浩瀚的蓝色簇拥着破碎的黄色，漂浮着，流动着；正值夜晚的那半部分，属于人类堡垒的光星星点点，穿过海洋，连成一片星川。

“她真漂亮。”

星纪喃喃。

“看这个。”

长官把几粒闪亮的尘埃推向他。接近的时候星纪才发现，那是一块块虚拟屏幕，上面翻滚着复杂的数据和曲线。

“按右下角的指令键。”

星纪照做。

然后那颗美丽蓝星瞬间变成金红的液态球体。

这是地球内部。星纪不明白为什么长官让他看这个，于是他沉下心，仔细观察那颗球体，终于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他伸手触摸虚拟影像，“这些向里塌缩的漩涡是什么？”

“是孔。”长官说：“是正在吞噬地核的孔。地球的引力减弱，温度正在降低……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大浩劫之后，它们突然出现了，没人知道为什么。

“它们正在吃地球的命，我们还找不到填上他们的办法。如果再这样下去，很快地球就会彻底成为冰冷的死星，然后解体。

“大浩劫不是灭世的洪水，这些孔才是。”

全息影像模拟了这一过程，最后，地球无声无息在宇宙中散开，化作死亡的尘埃。

……不久的将来，人类终于可以走出壁垒。

星纪僵硬地站在原地。

真正站在海边……对着初升的太阳欢呼，赞颂落日的美丽了……

他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