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面前的人有一双比秋水还要澄澈, 比银汉还要璀璨的温柔眼睛。
死白色皮肤的男人注视进那双眼睛,面容冷硬。
“让开。”黑晴明说。
“若我不让呢?”李清河问。
这个声音似乎比从他的另一面的感知里传来的还要好听一些。黑晴明随意漫无目的地想,感知里传来的带着笑意的清越声音总是温和柔软的,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说过“不”。
像现在这样,杀气磅礴的。
他给过她机会了。
于是黑晴明说:“那就杀了你罢。”
与那傲慢同时刻, 水汽凝作冰锥射向李清河。
“也是活了六十年的人了, 怎么脾气这么爆?”李清河信手一划在身前展开屏障,冰锥砸中屏障发出沉闷如砸入水中的“噗噗”声, 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她又在空中描画几笔, 冰锥燃成烈火烧向黑晴明, 火光将漆黑的长发映得通红一片。她枪尖轻轻舞动,微风鼓成利刃向男人狠狠剐去。
黑晴明蝙蝠扇在手中一转,轻而易举将疾风劲火缠绕扇骨。
“和我比术?”蝙蝠扇在他手中随意挥动,而那些风和火就柔顺地依偎他。
黑晴明冷笑一声,甩出扇子。
扇面为笼扇骨作剑, 风与火是跋扈的恶鬼, 朝李清河盖去刺去撕咬而去!
而李清河不避不让,提枪直突——
枪如奔雷, 势如闪电。
“突!”
红色流光撞向恶鬼利剑和笼网, 爆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五感全部湮灭在那一瞬的光芒中。
网与剑破了, 扇子灰飞烟灭。
黑晴明只觉头晕目眩。
当他勉强睁开眼时, 李清河的枪尖已经近在咫尺。
得手太过容易, 李清河不由得皱起眉, 正当她疑窦顿生,暗自警戒时——
“——你以为这会奏效吗?”她看见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浮现笃定的恶意。
起风了。
“羽风暴刃!”
“愚蠢,”被覆满墨羽的翅膀送入天空的黑晴明冷嘲:“明明是个武士,却非要玩阴阳术。没人教过你吗?无论式神距离阴阳师多远,都可以将百鬼之‘业’缠绕上主身吗?
“没用的东西就该沉在黑漆漆的海底挣扎。”他对站在地面绷紧下颌仰视他的李清河抬起手指,“吞噬。”
激流湍急咆哮,黑色妖力凝成鱼群向站在大地上的女人撞去,而直面鱼群的李清河却勾起了嘴角。
“不好意思。”她收回枪立在身边,微微抬起没有触及地面。“我的老师不允许我比任何人差。她教了我多少,你可想象不到。”话音落下,李清河将枪彻底锤入大地。于是以她为中心,金色的符文密密麻麻亮起,向远处迅速铺开。
“你之前不借式神的‘业’我还担心你有什么后手……但你既然用了,就代表你也不过如此。”
李清河在一片金光中喊。
“八方阵起!缚——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个脱胎于曾经荷谷椿使用过的缚术的阴阳术被李清河用一天时间深深刻入大地:连接鸭川,依托地脉。咒术一起,黑晴明立刻被空气死死压住,动弹不得,连一点灵力都无法使用。
黑晴明尝试挪动手指,却连指节的颤动都无法唤起。
“你说奏不奏效?”李清河提起枪,似笑非笑走近黑晴明,“再没谁能替你挡枪了,还不叫你主子来?”
“你在说什么。”黑晴明却皱起眉。
“……你不知道?”李清河重重拧起眉心,“你不知道八岐大蛇?”
“他确实不知道。”空灵的声音飘渺,穿着僧袍的女人翩然而至落在地上。
“他只是八岐大蛇赐予垂怜的一块碎片而已。”没有理会黑衣男人的勃然怒火,八百比丘尼摇摇头,“果然碎片就是碎片,即使聚齐百鬼,依旧什么也做不到。”
她只是轻晃法杖,叮咚声下黑晴明的眼眸立刻模糊不清,像是被抽走灵魂的空壳一样失去了支撑。
“你们控制了他。”李清河恍然。
一块碎片无法拥有独立意识和自由灵魂,八岐大蛇就抽取了一部分力量灌入进碎片中,支撑碎片以自以为独立的方式行动和思考。
“是恩赐,否则这块碎片根本无法做他想做的事——不是吗?”八百比丘尼轻声细语,法杖再次甩出去,“现在到了他偿还的时候了。”
——众生皆具三魂七魄。
八百比丘尼高举法杖,念诵咒语。
“即言十数神宝。
“汝若尚未彻悟佛性,便即刻自审心恶,前往涅槃。归命——”
李清河在愈来愈重的黑暗里,面沉如水。
她没有攻击吟唱的女人,而是静待她念完。
“地。”
大地震动。
“水。”
沼泽干涸。
“火。”
烈火熄灭。
“风。”
狂风停止。
“空。”
空气稀薄。
八百比丘尼突然叹息。
“我在想,如果你能打断我,我便不继续。”她的眼神怜悯又遗憾,“走到这一步,已经再没有谁能阻止它了。”
“那你尽可试试。”李清河嗤笑,“是我们干掉它,还是它干掉我。”
她等的就是八岐大蛇凝成肉身。
“……年轻人。”八百比丘尼的眸子重新凝作坚冰。她清晰而坚毅地念出最后一句咒语。
“此间万物皆虚!此间万物皆为我所用!”
逆转五封结界和十八道契印为聚灵之阵,吸引造就肉身的元素,以安倍晴明为引——
“——降临吧!自远古恐惧的缔造者,八岐大蛇大人!”
黑雾吞噬了黑晴明,巨大的身躯从此地伸展而开。
它的一个头就能覆盖平安京的一个坊,整个身躯盘踞大地,如同土地中突兀凝结的毒瘤。
“终于……”大蛇活动久违的肉身,舒畅地叹了口气。
“两个酒吞童子,两个茨木童子,犬大将,安倍晴明……和外来者。”八百比丘尼站在大蛇一侧,“祭品已准备好,乞求吾主恢复您往日之荣光。”
大蛇十六只猩红眼睛同时眨动。“这个愿望……”它吐着蛇信,“吾收到了。”
然后八岐大蛇只是轻轻一俯身。
整个右坊尽被蛇躯覆盖。
“快让开!”一期一振当机立断拖上小狐丸往侧边疾驰,“都让开!它压过来了!”
“日妈酒吞你爹这么大的??”茨木童子也顾不上对付彼岸花,拉住酒吞童子就往蛇头间的空隙飞逃,“你到底怎么长的?”
“……你就比咱高两厘米,”酒吞童子反手拽过茨木童子提速飞离,“哪来的自信说咱矮?”
“真是恶心。”源赖光避开蛇躯站在一旁,看着遮天蔽日的大蛇,露出厌恶的神色。
“这根本不是我们对付的了的东西。”髭切皱着眉,“它根本不用做什么,一路碾过去我们就束手无策了。”
“相信大人。”一期一振遥遥看向李清河所在的方向,平淡有力地说。
李清河并没有逃,也没有动。
她面对这能引发人最原始的恐惧的凶兽,也没有丝毫动摇,只是感叹了一句: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一些。”
然后她单膝跪下去,一手按住大地。
“等你很久了。”李清河冷笑,“结界,起。”
她改造了安倍晴明的五封结界和卢屋道满的十八道契印,并且预料到八岐大蛇会借这两道阵术重铸肉身,八百比丘尼扭转阵术之后形成的聚灵之阵会激发她改动过的术,加强聚灵的力量,反过来彻底将八岐大蛇锁死在阵中。
五封结界从平安京的五处方向一一激活,十八道契印接连拔柱而起,连接李清河这处中心,柱中射出金色巨链密密麻麻咬紧地面和苍穹,将八岐大蛇死死锁住。
八岐大蛇试着动了动,锁链咬得更紧了。
“如何?”李清河站起来,“只要你的肉身还依托有磅礴神气的天丛云剑,这聚灵阵就会死死咬住你。”
先前八岐大蛇和八百比丘尼被地狱之火烧灼了灵魂,短短时间便能继续出没,一定是用了什么具有庞大灵气的东西修补了灵魂。而联系八岐大蛇的传说,藏在皇宫中的天丛云剑自然是最可疑的目标。
之前在祇园御灵会有恶鬼闯入时李清河就有些奇怪了:祇园作为清净的重灵之地,被无数阵法笼罩保护,不可能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恶鬼能够闯入的。联系到之后髭切、贺茂保宪、源赖光都提到的越来愈阴沉的天色和愈加刺鼻的气味,李清河便做了假设——
——一定有什么镇压百鬼的洁净之物离开了平安京。
“我以为是你驱使黑晴明来盗取天丛云剑。结界是安倍晴明所设,自然不会阻挡他。”李清河说:“倒是真没想到,他只是被你控制的傀儡。”
“不错。”八岐大蛇从鼻腔深处喷出灼热的蛇息,算作对面前人类的聪慧的施舍赞扬。“你很聪明,但你知道你算错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李清河说:“你来告诉我?”
“你算错了……”八岐大蛇直起八个蛇头,开始向外施力。一阵摧枯拉朽的锁链绷紧声后,第一根锁链,断了。
“赖光!”李清河迅速反应,大声呼喊并提枪迎蛇而上,“快!阵法要撑不住了!”
斩杀了两面佛的源赖光连忙带领四天王赶到李清河身边。
“吾之忠臣、吾之手足、吾之甲胄!四天王便是如此……”源赖光高举太刀引来雷电,狠狠劈向八岐大蛇,“牛王招雷,天网恢恢!”
“黄金冲击!”坂田金时的巨斧夹杂雷与火砸下。
“断魂刺!”李清河刺出手中之枪。
解决了自己敌人的付丧神和鬼也纷纷加入其中,可处于千军万马之中的八岐大蛇只是喷了口蛇息。
所有攻击立刻溃散。
李清河近面直中蛇息,被掀翻出去狠狠摔进泥土里。
“操他的……”她剧烈咳嗽着,费力爬起来,从胸前掏出一把扇子。那是源博雅的蝙蝠扇,铁片为扇骨,被她塞在护心镜和胸膛之间。只是被蛇息喷中,护心镜就被打烂,扇骨也被深深击出一个坑。“差点没命了。”
“这只是个警告。”所有锁链喀嚓喀嚓近数断裂,八岐大蛇低沉的声音扫过大地,“臣服于吾,否则死。”
“你放屁吧。”李清河袖子擦过沾满泥土的脸,重新提起枪。
“如果我们认输,岂不是要做你的养料?”被掀飞的源赖光也站了起来,冷笑持刀,“那还不如去死吧。”
她闭上眼,睁开的时候眼瞳变成两道电光,神明之子彻底化身丑御前,与雷电一同劈下。而坂田金时也嘶吼着发动手腕里的赤龙,降下大火。
“人类。”蛇叹息,“总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他随意一扫尾巴,攻击他的付丧神和妖鬼尽数飞出,重重摔到地上。被刮起的旋风波及到的另外两处阵法也被破开了隐藏之术,里面的两个男孩逐渐显出身形。
“想用吾的力量,补全安倍晴明和这个付丧神?”八岐大蛇并未生气,而是像看到无理取闹的婴儿一样啼笑皆非,“你的布局很妙,但是你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八岐大蛇看着勉力爬起来的李清河,低下了头,“你太弱,而吾又太强。”
他再一次喷吐蛇息。
——这场战斗持续了很久。
又好像没有多久。
可直到酒吞童子再也倒不出一滴酒,茨木童子的火焰渐渐熄灭,髭切疲惫倒下,李清河枪法用尽,那蛇躯仍然屹然不动。
最后只剩李清河一次又一次被击飞,又一次又一次艰难爬起。
“外来者。”大蛇猩红的蛇眼中倒映狼狈不堪满身泥泞的女人,几乎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慈悲的,“被命运操纵摆布,被世界意识左右压迫,你一定很痛苦吧。”
——吾会将你从这可笑玩偶身体中解放出来。蛇的眼睛这么说。
李清河摇头。
“还不放弃吗?”蛇问。
泥里的女人落魄得像只败犬:银亮的铠甲已经腐蚀破碎,发冠歪斜再也箍不住长发,裸露的双臂满是撞击瘀伤,额角被划破鲜血流淌,与碎发和泥土一起凝结在脸上,她虚弱且剧烈“嗬嗬”喘息,像是破裂的风箱每一次开合都摩擦出尖锐抓挠声。
她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你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还妄想改变命运?”蛇问。
而她还是摇头,即使那只是头在泥泞里的微小摆动。
“我……”李清河费力挣扎着。她的神经已经被彻底撕毁,连痛苦都做不到连贯,抽搐地像条即将被晒干的鱼。她张大嘴,试图用说话的震动唤醒枯竭的肌肉。
“我以前……
“我以前是痛苦的。”她终于能说出一句话了。
她后来确实是痛苦的。
被抹消记忆、被操纵命运、被嘲弄被束缚、被随意写下未来的耻辱时时刻刻撕咬她的心,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见发现崭新的世界、遇见可爱的孩子、结识值得信赖的同伴、回忆起忘记的亲人的快乐。
她厌恶穿越,厌恶审神计划,厌恶时之政府,厌恶命运。
她小心翼翼,她步步小心,她谨言慎行,她从未感到如此屈辱。
“我之前……根本不懂什么是时机、缘分、因果、命运。”李清河挣扎着,手指深深插.入泥土,“我只知道……我自己。”
她的每一步、每一跳,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开口,每一次思考每一个灵感每一次起伏每一个决定都是她的,属于她的;为此每一个后果每一寸未来也是她的,谁也不能支配。
可膝丸告诉她不是,这些都不是属于你的,你是被“命运”,“缘分”,“因果”这些词安排妥当的“审神者”。
膝丸的存在相当于告诉李清河,她只是从逼仄的小笼子逃脱到了宽松一点的笼子,本质没有任何区别。李清河仍然是个被操纵的可笑玩偶,提线依旧牢固地捆绑住她的手脚。
而这一切不过是——
“命中注定……”李清河努力撑起胳膊,大臂的肌肉剧烈抖动,几乎可以看见肌腱承受不住撕扯在皮下裂开的惨烈景象。
“我曾经是排斥的。”
然而现在李清河已经不排斥了
“你已经完全接受自己的命运了吗?”蛇问。
李清河沉默着,坐了起来,弯折的脊梁重新挺拔成永不屈服的白桦。
她怎么可能会排斥呢?
“凡人。”八岐大蛇彻底没了耐心,向李清河冷冷投去睥睨一眼,蠕动着朝渺小的人类碾去。
这一幕是如此的悲烈:有如八座山峰、八条山谷般巨大的身躯以缓慢千钧之巨势向渺小纤细跪坐在地上的人类碾压而去,无人能反抗,无人能阻止,无人能目睹这人类试图向远古挑战的失败结局而不动容,压入泥土里的众生皆目眦欲裂看着这一幕,雷电交加,烈火熊熊,土地皲裂了无生气,世界一半是黑一半是红。
李清河在靠近的震动和蛇息中,闭上眼扬起头。
……她怎么可能会排斥呢?
“——神在出云。”突然有男人声音响起。
“嗯?”哪来的漏网之鱼?八岐大蛇分出一个头扫视四周。
站在八岐大蛇旁边的八百比丘尼则皱起眉。
这个声音……是源博雅?
“高天原之上,光辉耀天照地的天照之神啊。”源博雅在吟唱。
“此为汝国,神之国,润水丰实的中津国,国倾水于宇津波,巡高天,巡黄泉,巡连巡环巡水天日光……
“敬请明鉴汝之子孙这真心、这信念、这力之所及吧……
“女神照耀其上!豊芦原瑞穗国八巡之环上加环,此为九重,天照!”
——一点寒芒先到。
“嗷嗷嗷嗷嗷嗷嗷!”八岐大蛇突然痛声嘶吼。
不知何处来的利箭钉透了它的一只眼睛!
此时,天空之上,慈爱的七色疾驰,照亮了无边的黑暗。
天照子孙终于射出了他今晚上第一支全力一箭。紧接着,宛若奇迹一般的,十四支神箭紧随其后接连出弓,撕裂大地。
“谁!嗷啊啊啊啊啊是谁!!!”蛇在痛苦打滚,仅剩的一只眼睛疯狂转动寻找胆敢伤害它的敌人。
箭矢射出的尽头,穿着紫色水干的瘦削男人凛然屹立,他的肩上搭着神的使者的手。
由伊势神宫赐福,神的使者操纵,天照之子射出的神箭终于准备完毕。
拼命拖延时间的李清河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你这凶兽,还没听明白吗?”源博雅的语调仍然优雅矜持,眉间却充满痛惜和怒火。
他听从李清河的安排,去伊势神宫祈福,拿到由天照大神恩赐过的神箭,和小乌丸一起积蓄力量。除了一开始向黑晴明发出了那支普通箭矢之后他一直在忍耐。他忍了那么久,忍过源赖光被踩进地底,忍过童子丸失去意识,忍过李清河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被压垮,现在他终于可以出手了。
由天照大御神赐福过的神箭,是对付八岐大蛇最有效的武器。
“吾友说了,她不会放弃。”他再次搭弓,对准转向他的红色蛇眼。
“所以——”
最后一只神箭破空。
“胆敢拦在吾友身前之物,都给吾退下!!!”
“啊啊啊啊啊啊!——”那痛苦嘶鸣响彻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