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眯起眼睛,第一次认真打量李清河。
“如果你能看在这声‘谢谢’的份上,好好珍惜我送你的这条命就行了。”
他最后哼笑。
“当然会珍惜了,我还要等到你承认洛阳人都是好人呢。”
李清河抿嘴一笑,“另外你也不是白送我这条命的不是吗?”
“……不错。”裴元竟有些欣赏这个头脑灵活的少女了,他微微颔首说:“我会问天策府和夔国公要报酬的。”
“打个商量。”李清河说:“这份恩我还。”
裴元失笑。
“你怕是给不出我看上眼的东西。”
“这可说不定。”
在阴间走了一遭的少女重回人间后成熟了许多,不乱七八糟喊人,被裴元当面嘲讽也不动怒,只是笑着说:“你也不急着兑现吧?等我几年,你看我换不还得起。”
说完话,她也不多留,转身就回到帐子里。
裴元站在原地,看她消失在帷帐后,突然就有了点奇异的预感。
她可能真还得起。
时间过得很快,洛道之乱平定后裴元回到万花谷,两年后李清河来了。
“哟,裴大夫。”
站在他的老师孙思邈身边的李清河已经很高了。也许是身高蹿得太快,长胳膊长腿有些过于瘦了,脸上几乎不见小时候的软肉。她伸出细长的胳膊和他打招呼。
“这段时间拜托啦。”
从老师那了解到,李清河是要在出征前拔除暗伤调理身体的裴元呵呵一笑,“怎么,人情还不上,还越欠越大了?”
李清河毫不羞赧,弯起那双黑亮亮的丹凤眼,“我才十六,你急什么。”
“怕是等到你进棺材都还不完了。”裴元讽刺道,转身就走。
“还愣着干什么,跟上。”
李清河小步跑到裴元身后,看着高大的男人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请多指教,裴大夫。”她轻声说。
李清河在裴元的院子里住了下来。
“这是什么?”
住下来的条件之一是要给裴元当药童,李清河一手捧着药书一手给药材分类,遇到不懂的药材就举手向裴元提问。
裴元不耐地瞥了一眼,“你拿错书了。柜子里左手边第二册,第七十八页。”
“你别唬我……”李清河不信邪抽出书哗啦啦翻页,“哇唔,还真是。”
“不懂的自己查。”裴元在制药的时候脾气很差,所以虽然万花谷弟子都喜欢这位大师兄,但没人敢给他打下手。
“空有脑袋只会动嘴皮子就给我滚出去。”
李清河不吭声了。
“万桃花一斤。
“生草乌、香白芷、当归、川芎各四钱。
“天南星一钱。”
裴元要的材料都精准地递到他手边,他碾好之后舒了口气,转头去看李清河。
“你这是要改进麻沸散?”李清河看他不再是之前紧绷的状态,才出声。
“你知道是麻沸散?”裴元挑眉,李清河点点头。
“看到第几页了?”裴元突然问。
“第四册第四十六页。”
“第二册第十三页是?”
“白蒺藜,散风平肝解郁。”
“第三册五十七页?”
“冬凌草,苦、甘,微寒。归肺、胃、肝经。清热解毒,活血止痛。”
……
裴元一连问了十多页才停下。
“你全记住了。”他肯定地说。
“既然要给裴神医做药童,怎么能糊弄了事。”李清河弯起眼睛,眼波潋滟。
裴元心里一动。
他觉得他对李清河的评价又要再调高一点。
朱剑秋说的对,这么一颗好脑子,不走文路确实可惜。
“你为什么不走文路?”这么想着的他直接问了出来。
“文路虽然快,可是还不够。”李清河低下头继续看书。
还不够?裴元一直在琢磨这三个字的意思。
什么叫还不够?
难道李清河还想爬到比她爹还高的位置?
中秋的时候,他终于从李清河嘴里得到了答案。
“中秋不回去?”裴元在药炉洞呆了几天回到院子,一开门就看到点着灯倚在廊下看书的少女时其实是有点惊讶的。
他以为洛阳城的女儿会回去过节。
“家里有晏海在就够了。”李清河翻过去一页,提起一旁的壶仰头喝了一口。微风拂过,裴元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你在喝酒?”他皱起眉走上前,拿起壶一闻。
还是桂花酒。
“在这喝桂花酒,”裴元晃晃快要空底的酒壶,“却不敢回家?”
“你别多想。”李清河瞥了面露嘲讽的男人一眼,“我可不是被弟弟夺了宠爱的小可怜,我爹娘比起我弟更喜欢我。”
“那你还不回家?”
“想知道?”李清河合上书,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波光,“想知道就带我去晴昼海呗,天工的小姑娘和我说晴昼海的桂花开的很美。
“啊,顺便再带上两壶桂花酒,中秋怎么能不喝酒赏月呢。”
过了一刻,裴元手里拎着两壶酒,带着李清河落到落星湖畔。
“哇唔……确实美。”
李清河松开抓住裴元衣服的手,找了个看景的好位置坐下。白日之中一眼望去是万花相拥的纷繁花海,一到夜间,夹杂其间闪烁异光的花草便显眼起来,与落星湖中湖水交映成辉,宛如有人以绝大神通将天上星河移到人间一般。尤其是中秋时分,天上银汉地上星河,映着盛开的桂花,美不胜收。
裴元在她一旁坐下。
李清河敲开酒封,一壶递给裴元,另一壶举起来就准备往嘴里倒。
裴元伸手拉住李清河,“把这酒拿给你就是暴殄天物。”
“反正横竖也是进了嘴,”李清河吃吃笑,“怎么个进法不都一样。”
“这酒是用这里的桂花酿的。”
裴元摸出随手带来的两个玉杯,分别满上,“先闻香,压一小口在舌下,压暖了再喝进去。”
李清河依言照做,果然尝到了和灌进嘴里完全不一样的味道:桂花的清冽甘甜浸润了唇舌,热气从口腔升腾到鼻腔,咽进去的时候又醉倒了喉咙。
她满足而惬意地眯起眼睛,这副像猫儿一样的表情收入裴元眼底。
“……没想到冷面无情裴神医竟然这么风雅。”李清河眯着眼满足叹气。
裴元低头也喝了一口,含着一抹笑,不答话。
“我不能回家。”李清河突然说。
“为何?”
“等调养好身体,我就要去边关了。”李清河转动着酒杯,声音里没什么情绪,“罗、奚、契丹、室韦、突厥……”
“你想都走一次?”
“我要好好看看,大唐周围到底有多少势力在窥伺。”李清河说。
裴元明白了李清河之前说“文路还不够”的意思,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不回家。
她怕自己回不来。
“你倒是有孝心。”裴元不知为何有些不太高兴,干脆冷嘲:“早知你不要命,那我又何必费力。”
“多一年是一年,说不定因为你我就能活着回来呢。”李清河说:“我得谢谢你。”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如果你能看在这声‘谢谢’的份上,好好珍惜我送你的这条命就算感谢了。”
“珍惜不就是好好使用吗?”
李清河转头面对裴元,花的光和月的光都在她的眼睛里,璀璨无比。
“我会好好使用的。
“毕竟是裴大神医救回来的命,算你的。”
裴元沉默了一会,说:“那用着我的东西的李清河,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欠我的恩?”
“裴神医还得再等等。”
裴元哼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别等着等着,等成一笔烂账。”
李清河没有说话,闷头喝酒。裴元也没有出声,两个人就安静地坐在花海里,一杯接着一杯。
“那你想怎么样?”
李清河把不知道第几杯的酒倒下肚,已经有些醉了。她把酒壶里余下的酒攒成一小杯,对着裴元举起来。
“我现在可什么都没有。”
“那可不一定。”
裴元动作虽然文雅,其实喝酒速度比李清河还快,他已经喝光了他那一壶酒。
桂花酒虽不烈,可能甜到醉人。
她有什么能给的?李清河想了想,把玉杯往裴元嘴边一送,“那我把这杯酒给你?”
“用一杯酒赖账?”
“礼轻情意重。”李清河耍赖皮。
裴元定定看着李清河,突然就笑了。
他说:“也行。”
然后他低下头,就着李清河的手将那杯桂花酒一饮而尽。
半晌,裴元直起身。
“礼轻情意重,我收到了。不过还不够抵债。”
李清河:……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有点冷,”她站起来,不自然地跺跺脚,撇过头掩住脸上的红晕,“回去吧。”
脚下一跺李清河就准备一个大轻功飞回去,结果被裴元单手抓住脚拽了下来。
李清河:???!
做出把小姑娘从半空中拽下来这种丑恶行为的裴元面上风度翩翩,“喝醉了可不能大轻功,你想掉湖里吗?”
李清河:……
她觉得,以为裴元对她起了点意思的自己可能是傻逼。
中秋后的十六,李清河梳洗完毕走进药房,就对上裴元那张冷淡欠扁的脸。
“书背完了没?”
“还差一点。”
裴元眉头一皱,“还没背完?你每天都在对着书干什么?想娘吗?”
李清河:……
她确定了,觉得裴元对她起了点意思的自己就是傻逼。
开发出李清河那颗优秀脑袋一二三四五妙用的裴元用起理论上是自己病号的李清河毫不客气,指挥着她东奔西跑,背这背那,一点地方做不好就是一顿冷嘲热讽,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是耐性极好的李清河也受不住了。
她再三考虑,觉得还是得想个法子,让裴元明白她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好惹的。
于是两个人长时间的见招拆招开始了——
李清河吃了裴元的那份饭。
裴元举起痒痒粉,威胁李清河重新给他做份豪华餐。
李清河摸走裴元的革带。
裴元抽了根发带系在腰上,出去拿回革带,顺便封了李清河哑穴两天一夜。
李清河往裴元屋里放蜘蛛。
裴元捉住蜘蛛切碎,放进了李清河的饭里。
李清河——
日他仙人板板啊完全干不过这个脑袋贼精的!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只是输在了医上,但是计划还是完美的。遂决定以毒攻毒,开波大的。
她悄悄找上来万花谷玩的五毒,借了罐五毒姑娘拍着胸口保证绝对没人躲得过的无色无味的春.药,悄悄洒在了裴元的茶壶里。
回到屋子,察觉到茶壶的位置移动了的裴元倒出一点水,尝试着闻闻点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过以防万一,他做了点小实验。
结果出乎意料。
敢给他下这种下三滥东西的……裴元沉着脸放下茶壶。
除了胆大包天的李清河就不会有别人。
裴元不动声色地把茶倒进李清河的茶壶里,练功回来一身热汗的李清河毫无察觉喝了下去。
然后李清河练了半个时辰的枪,在十二月跳进落星湖泡了半个时辰的冷水。
……五毒的药效果太好,都过去一个时辰了李清河还是一肚子邪火,并且越烧越旺,烧得她两眼发红。找了一圈,平日里晴昼花海里总会有的三三两两万花弟子竟然一个都不在。
她自暴自弃放弃了思考,破罐子破摔踹开了裴元的屋子,对着榻上正在看书的人影扑了过去。
第二天李清河完全爬不起来。
“……裴元,你到底几岁?”
正在整理衣襟的裴元对着床榻上软成一滩泥的李清河笑了笑。
“不管几岁,总归治得住你。”
李清河翻了个白眼。“昨晚上踹你门算我脑子进了水。”
“怎么?翻脸不认人?”裴元斜睨过去。
“你又不喜欢我。”
李清河提着一口气撑起身子,开始穿衣服,后背上触目惊心的疤痕被遮掩在衣服里。
“这次算我输,当来找你茬的我犯蠢。你也高抬贵手,别再作弄我了行吗?”
“我哪里作弄你?”裴元饶有兴趣逗弄道。
“我问过其他万花弟子了。”
李清河费力地举起酸疼的手,想要用发带束起头发,以往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却怎么也做不到。她干脆披着发回头去看裴元,眼睛里很冷静。
“你虽然严厉,但是从不会刁难人,更不会半夜叫人起来陪你爬山摘药。
“中秋的时候我就想过,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她顿了顿,说:“看来是我庸人自扰,自作多情。
“你只是看我好玩,作弄我而已。”
以为你喜欢我,还为此颇为慌乱的自己,真是和傻子没什么区别。李清河想。
裴元一怔。
他没想到李清河会这么想。他只是……
“李清河。”他唤道。
“对你下药是我闹过了火,我给你道歉。”
李清河没理他,低着头继续说:“所以我们能不闹了吗?”
裴元在李清河的目光中沉默了一会,然后招了招手,“过来。”
他说:“我帮你束发。”
裴元帮李清河束起头发发穿好衣服后,走出院子去找给李清河贡献春.药的五毒姑娘。
得知李清河下药目标其实是裴元的五毒姑娘差点吓哭出来,哆哆嗦嗦低头认错,就差五体投地谢罪。
“下跪道歉倒不用,”裴元声音温文尔雅,“给我‘牵情瘙’就可以了。”
“牵情瘙?”五毒姑娘战战兢兢抬头,正好撞进裴元写着势在必得的眼睛。她连忙低头,在心里为自己新认识的小伙伴默哀。
对不起了清河,不是我方实力弱,而是敌人太强大。
顺利拿到“牵情瘙”的裴元回到房间,把玩着手里小小的两个蛊虫,透过窗户去看坐在院子里老树下看书的李清河。
李清河很喜欢那个位置,阳光透过老树的枝叶稀稀疏疏,不刺眼也不昏暗,有的时候还能在书上洒下稀疏的光斑,来自秦岭的风吹过,十分舒服。
而那个位置,也正好对着裴元房间的书桌,每次裴元看完书或者写完药方,抬起酸涩的眼睛时,就能看到低头看书的李清河,有风吹过时,她就会一手按住要往前飘阻挡住视线的头发,一手按住书页,继续看书,完全不管后面头发被吹得如何乱七八糟。
然后这阵吹乱李清河头发的风就会继续前进,吹到裴元身上。
之前说李清河给不出他能看上眼的东西,是他说错了。
用李清河自己来抵就不错。
他终是划开了手指,把“牵情瘙”的雄虫放在伤口处,闻着血味的雄虫一扭一扭,消失在小小的伤痕里。
裴元心想,他确实是喜欢李清河的。
他站了起来,走向窗外的李清河。
“怎么?”李清河抬头看他。
“手,我要取点血。”裴元单膝蹲下去。
毫无察觉的李清河伸出了手,裴元捧住那只粗糙又布满厚茧的手掌,在指尖轻轻一划。
血滴鼓了出来,裴元用纱布盖上去,悄无声息地藏住纱布下的雌虫。
牵情瘙,由一对雌雄蛊虫构成,不是对彼方饲主生出的情思会惊醒此方的虫,游走在体内而瘙痒,缠绕全身,无法消退。
这原本是苗疆蛊女用来保护爱人的最后手段,但……
裴元自嘲,放在他和李清河身上,却要倒过来。
毕竟最令人担心的不是他,而是即将远赴边疆的李清河。
裴元曾经喜欢过人,但是那时还是年轻气盛,不懂体谅爱人,没能坚持走下去。
从那之后他醉心医术,又忙于打点万花上下,还要照顾谷之岚,根本没那心思,也没遇到好的人。
“你笑什么?”李清河莫名其妙。
“笑我自己。”裴元说。
“?”什么意思?
多年之后终于碰到了不错的人,他却一直拘泥于一些根本没所谓的差距,迟迟不迈出那一步。竟然像个初次动心的毛头小子一样,为了吸引心仪姑娘的注意力,笨拙地嘲讽作弄。
如果让认识他的人知道了,不知要如何嘲笑他:风流随意的裴元竟然也会束手束脚,非要小姑娘无意踏出一步才想通。
面前的姑娘很好,不试一试未免太可惜了不是吗?
有了“牵情瘙”,即使李清河一去边疆不回,他也能做好准备。
裴元想,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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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觉得重点东扯西扯,李清河渣,裴元骚操作,先别急着说啥,这是因为这段感情很长,前半部分埋了些线给后面铺垫。
现实的爱情就是两个人之间的拉锯战,我个人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