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连绵, 天总不见放晴。
距离祗园御灵会举行还有几天, 漫长的斋戒期,空旷的街道, 琐碎的避讳,人们只能终日躲在室内, 听着日复一日从悦耳到麻木的雨打屋檐。
恼人烦闷的阴雨,难以下咽的饭菜。一切都让人百无聊赖。
越靠近祇园御灵会,平安京中就越人心骚动。
村上天皇与桐壶更衣之子, 村上天皇最宠爱的孩子,圆融天皇的异母哥哥,此时住在宫中淑景舍的光华公子源氏, 借着斋戒期需要避物忌之由, 再次婉拒了去其妻子葵姬家——即左大臣邸宅居住的邀请。
源氏公子在村上天皇还在世时就常被皇上宣召, 形影不离, 很少去妻子家里。村上天皇去世之后, 即位的圆融天皇是源氏公子的弟弟, 于是并不想去妻子家的源氏公子就每每在左大臣邀请其入住邸宅时, 称要留在宫中照顾幼弟无法脱身。直到再无法推脱左大臣的盛情邀请后, 才去左大臣邸宅草草住两三日。
如此勉强做法, 是因为源氏公子虽与妻子葵姬成婚十多年,但一直无法贴心。
葵姬虽然贵是左大臣的掌上明珠, 长相貌美明艳、楚楚动人, 性情也颇为风趣雅致、才情皆具。但不知怎的, 源氏公子总是无法和她自然相处, 每每与她对于灯下,就觉心生枯燥寥然。
因为他仍然一心一意深深倾慕着父亲的妻子,藤壶女御。
公子的母亲桐壶更衣去世时,公子年方三岁,并不记得她的音容笑貌,但听典侍说,他的继母藤壶女御的姿态容貌与自己的生母如出一辙。于是年幼的公子便放在了心上。每每当春季百花盛开。或秋季红叶尽染之时,他便要装作天真样子,带着花或叶,去牵藤壶女御的手。渐渐这憧憬和依赖愈浓愈稠,源氏公子无法分清孺慕和爱恋,直到他对藤壶女御的情意无以复加,无法自拔。
但自从举行过标志成人的元服仪式后,源氏公子便再也不能装作依恋母亲的幼童那般穿帘入幕依偎在藤壶女御身侧了。这思念的苦涩和背德的愧疚折磨着他,惟有装作吹笛和琴,或听隐约声响之时,才能稍稍抚慰他内心的痛苦和渴望。
他不想拥有自己的宅邸,也不想去左大臣的家中居住。
只想在宫中生活。
在求得圆融天皇的准许,将其母桐壶更衣以前所住的淑景舍改成源氏公子在宫中的居所后,源氏公子便更乐于长住宫中。
祇园御灵会几日前恰逢阴雨绵绵,到黄昏仍不停歇。人人闭门不出,中殿上几乎无人侍候,淑景舍比往日更加冷清。
左大臣忧心源氏公子孤单寂寞,唤了左大臣家左大臣原配夫人所生的藏人少将去淑景舍来陪伴源氏公子玩耍。
雨声笼罩,灯台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方桌案,而高大俊朗的头中将懒散倚在桌案上,撑着头,侧身打量坐在他面前的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身着一件轻柔的白绢衫,外面之随便罩了一件常礼服,飘带松散,随意将身体斜靠在胁息上。在灯火的辉映下,姿态昳丽,美不胜收,恍若一位绝色天仙。
头中将不由得由衷感叹:“我识得的那些女子,你哪里看得上眼呢?”
想要配上眼前这个美貌郎君,就是选个上品之中的上品佳人,怕也是不够的吧?
源氏公子微微一笑,摇摇头说:“若以长相忖度女子优劣,可是落了下成。才情、聪敏、品性、气度,皆是女子可爱之处。”
“正是,但我私认为,这些常人口中传唱的可爱之处都有失偏颇。”
清俊的少年人撑着头,闻言面对源氏公子叹了口气,接着断断续续抒发感想来。
“最近我才逐渐明白,这芸芸女子之中哪有真正十全十美、美玉无瑕的佳人!从表面看,相貌上佳,可爱娇憨、妩媚动人的人如过江之鲫;聪明机敏、交流得体、字字珠玑的人多如繁星;才艺过人,下笔流畅,书信美妙的人也并不少见。可是真要从中挑选出各方面都出类拔萃者,恐怕少之又少。更何况其中有为数众多的女子只有浅薄之能,并不谦虚其行,专心致志提升才华,却只顾沾沾自喜地炫耀自己之所长,贬低他人。”
源氏公子并不完全赞同头中将的话,但觉得其中又不乏可取之处,便笑道。
“头中将这番言论,是因何有感而发?”
“只是最近遇到了位饱受赞誉,却不过如此的女性,饱经她那善嫉的心和凌厉的嘴的震慑。”
头中将哀叹几声,现在想起对方那刻满憎恨的脸仍然心有余悸。
这时,左马头与藤式部丞两人走了进来,他们也来参加雨夜的斋戒值宿。
其中,这左马头同喜爱漫谈女人的头中将一样,也是个好色之人。见闻广博,能言善辩。头中将遂将他们拉入座中,一同探讨女子的分别和优劣。
烛火摇曳之下,许多不堪入耳之言也随着能掩盖一切的雨声流露出来。
不只是性情的优劣、才华的多寡,连门第的高下和相貌的美丑也被纳入优劣的区别。到了后面,连头发长短,笑容大笑,身体软硬,手指粗细都并入了探讨的根据中。几人详论纵谈,却终无定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漫谈正酣时,头中将瞥到未曾开口、神情恍惚的藤式部丞,不由得打趣道。
“今日式部丞为何如此沉默?
“可是被某位美人惹得‘激越恋心如潮骚’了?”
左马头扭头看着藤式部丞,怀着好奇问。
“你莫非藏了些有趣的故事?说些来给大家听听,如何?”
一直沉默的藤式部丞摇摇头。
“我地位低微,不足为道,能有什么值得一听的故事呢?”
头中将不依此话,连声催促:“快讲,快讲!”
藤式部丞想了一想,缓缓说道:“你们可曾见博雅三位家中那位女子?”
“博雅三位?”头中将疑惑,“自从博雅三位的两位妻子接连过世,三位家就再无女眷了啊?”
“可是近日出现于三位身边的那位绝色女子?”
左马头似乎也有所听闻,了然状连连点头,“那可是位比木花咲耶姫还要美丽的女子啊。”
源氏公子来了兴趣,“左马头可曾见过?”
“虽然我未曾见得真容,”
左马头神神秘秘道:“但那位可是博雅三位从唐国迎来的女人。”
公元285年,应神天皇引进《论语》、《千字文》等儒家经典和汉字;公元552年,钦明天皇输入佛教,以儒学东渐和佛教及佛教艺术传入为契机,汉文化在日本开始传播;奈良时代,随着遣唐使和留学僧的交流频繁,以汉诗文的勃兴为中心,汉风文化占据着日本文化空间的中心位置;公元794年,日本迁都平安京,就是今天的京都,继续接受中国唐代文化的浸润。
虽然菅原道真于890年向朝廷上奏,停止派遣唐使,以此削弱汉文化的影响:树立“和魂洋才”之思想,创造民族的文字假名,开始了从汉风到和风的过渡。
然而对于汉风与汉文化,尤其是唐国风尚的推崇仍然是浸入平安京贵族骨髓的。
“唐国女子?!”
头中将抚掌感叹:“怪不得一直痴情亡妻的三位动了情思。”
“三位之前不是生了一场大病?”
左马头摇头晃脑,“‘御赎物’之后,三位就病倒啦。或许是去阴间游走一圈,明白了人间的美妙。”
“我还听说,是晴明公出手诊治了博雅三位。三位因祸得福,病好之后面容体态年轻俊美如同青年,完全不像还历之人。”
头中将补充。
两位好色之人对视,不言之意皆流露在笑容里。
源氏公子虽觉此番讨论不入流且无聊,但对藤式部丞心心念念的唐国女颇有些好奇,便追问藤式部丞。
“那位女子是位怎样的佳人?”
“我并未和那位女子有真正的接触,只是无意中与三位家的牛车擦身而过,风神志那都比古眷恋于我,吹开了那神秘帷帐。”
藤式部丞慢慢叙述,突然打住。
在藤式部丞一句三顿的描述下,众人忍不住一再移坐向前,挨得越来越近。连源氏公子也睁开眼睛,不再假寐了。头中将两手撑住面颊,正对着藤式部丞,神情专注,甚感兴趣。
左马头想让他接着说下去,便接话道:“如何?是否是传闻中那么可爱?”
“恐怕我的故事并不符合各位所期待。”
藤式部丞慢条斯理地说。
“那并非是位外表可爱的女子。相反,我见其相貌尖锐,性情颇为高傲强势,举止并无礼仪可言,也丝毫不遮掩长发和面部。看起来不像忠诚温柔之娴雅女子。”
头中将等人一阵愕然:“你撒谎吧?”接着哄然笑做一团。
“果然传言不可尽信。”有人轻蔑地说。
“这种女子相处起来,定令人无比生厌。”有人厌憎地说。
“难不成你受此惊吓,直到今日都唤不回魂来?”有人揶揄地说。
“怕不是你哪次祭祀不专心,风神在整治你呐!”有人取笑地说。
“非也,我并未对其含丝毫贬低之意。”
藤式部丞摇摇头。
“并非为人贤淑诚厚、举止端庄娴雅、性情忠诚可靠之辈;也非才艺冠绝四方、情趣高尚雅致、外表风情可爱之流。这么说来便是最最下等的庸俗无德之人,为何藤式部丞还对其出言维护?”
左马头匪夷所思追问,“若非其中还另有缘由?”
“我并未被那位唐国女子迷惑。”藤式部丞坐在灯火下,眼神迷离,回忆着乘着风狂舞的红色裙摆和明媚夺目的眼眸。
“那确实不是位可爱女子,相貌和京中佳女大不相同。观其眉眼,也并非是安于室中之人。各位所列举的所谓上等女子该有的品德才情,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在她身上窥见半分。
“但当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向我望来。我就明白……这些所谓的优点并非女子可以拥有的全部。
“我才明白……白诗中的‘回眸一笑百媚生’究竟是何意。
“在窥得她容颜前,我也曾将门第高下、相貌美丑、才华是否具备、品性是否温柔贤淑列作品评女子的标准。但丝毫不符合任何一条标准的的她,却能让这平安京中的所有循规蹈矩、温柔敦厚、善解人意却毫无区别的女子从此在我眼中全部失去了颜色。以至于令我觉得,在此品评她,都是自大狂妄,毫无品德可言的行为。”
说到这里,魂不守舍的式部丞就起身致歉,从源氏公子的值宿所淑景舍退了出来。
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要我说,藤式部丞这是年轻气盛,被浅薄的女子迷住了眼。”
见多了女子的左马头不禁发自肺腑,慨然叹息。
“善嫉、自命清高、尖酸刻薄、心怀怨气、过于强势,对夫君毫不礼让者,占了这世间女子的大多数。辅一相处,可能那新鲜感令人着迷,但相处起来,久而久之,便会令人无比生厌。只求其性情不要过于乖僻,为人贤淑诚厚、举止端庄娴雅,便可托付生涯,选作终身伴侣,娶为正妻。此外若具些精彩的才艺和高雅的情趣,便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依藤式部丞所说,这女子可是内外都无、品性不端、尖锐自大,浅薄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