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城的一片火海满天横流, 疯狂的火浪一浪高过一浪,张牙舞爪地吞噬天空。
砖头烧得通红,嵌在大阪城的钢铁熔化成铁水,一股一股地化为毒蛇往四面八方流去, 脱落的鳞片粘附在土地上,隆起一股又一股铁灰色的崎岖。像是无间地狱一样, 连地面都撩起了火焰。
一期一振觉得,有一条巨蟒在用它的一千张嘴, 向他喷出灼烤的火焰。
他衣着凌乱, 瘫坐在火焰中心,对着站在火焰之外的李清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主公。”
明明是在笑,却比哭更难看。
“我找不到小骨头和小黑了。”
“药研!!!狐之助!!!”
焦急的声音划破本丸的上空。
李清河抱着昏迷不醒的一期一振,从还未彻底张开的时空隧道飞出。后面是抱着浦岛虎徹的和泉守兼定和其他人, 棕色短发的小男孩紧随其后, 面上带着明显的担忧。
“大将?”药研闻声赶来,“一期哥?!这是怎么了?!”
“我记得你药理好, ”李清河冲进最近的屋子, 解开披风一抖一展铺在榻榻米上, 小心地放下一期一振。
无知无觉的蓝发青年被妥帖地放平,头偏到一边,额发盖住紧闭的眼睛,脆弱地像个玻璃娃娃。李清河单膝撑在一旁, “你快看看, 他这是怎么了?”
药研迅速检查了一遍, “没有明显外伤,没有内伤痕迹,更像是……受惊昏厥?
“还有,”药研不适地皱眉,“为什么一期哥突然暗堕程度加深了?!”
“一期一振到底有多怕火?!”李清河咬牙,“刚才对上大规模敌袭,我用了不动明王火界咒。”
猝不及防直面覆盖天地的红色大火,一期一振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一期哥……”药研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很怕火。
“很怕很怕。”
“啊呀呀这是怎么了!”这时狐之助啪嗒啪嗒跑过来,看到昏迷的一期一振大惊失措,一顿悲愤狂呼,“为什么大人你只是出个阵,就能把一期殿下搞成这副样子啊!”
“你说清楚啊?”鯰尾又急又气,一把抓起狐之助,眼神看起来几乎想要把说话半遮半掩的狐之助生吞活剥,“什么叫这副样子?!”
“一期殿下在急速暗堕啊!”狐之助挣扎逃开,落到一期一振头边。
“我试过净化,无论输入多少灵力都是杯水车薪。”李清河面色凝重。
“因为现在的一期殿下就像当时的和泉守殿下一样,陷入梦魇里无法挣脱。即使再怎么用灵力净化,都无法把一期殿下拉回来的。”狐之助低头感应一期一振的情况,“一期殿下的暗堕程度已经赶得上之前的和泉守殿下了,再这样下去神魂会崩溃的!”
“可是一期哥并没有……”外形上的变化啊?
随着李清河的动作,鯰尾的后半句被他吞了回去。
李清河掀开一期一振的额发,之前平滑的额前冒出了两只不易察觉的角,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变长。
这是鬼之利角。
她转头看向狐之助,“我可以进去吗?”
“您确定吗?”狐之助反问:“上次就已经很凶险了,这次您势必会掉入一片火海,您确定要进去吗?”
“等等,大将,什么叫进去?”药研急促地打断狐之助的话,向一脸平静的李清河看去,“您要去哪?是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找东西救一期哥吗?
“我能随行吗?我会保护您的。”黑发男孩言词恳切。
“还有我!”鯰尾出声,“我不怕火!”
“我。”沉默寡言的骨喰此刻身体前倾,轻轻开口,“我也能的。”
“担心我和你们哥哥吗?”
李清河轻轻揉了揉药研的头发,“我很高兴。
“但是你们没办法进去。”她点点自己的丹田处,“我有和一期的契约在,我可以顺着契约找到他,而你们没有契约会迷路的。
“至于我要去的地方——”
她用袖子拭去一期一振额上的冷汗,避开了还在迅速生长的两只鬼角。
“是一期一振的梦里。”
一期一振最大的噩梦,毫无疑问是大阪城夏之阵。
在大阪城夏之阵,承载着丰臣氏荣耀的大阪城天守阁在多年的屈辱嘲笑后,终于在德川军的欢呼声中干脆利落付之一炬。
而在金碧辉煌的天守阁之上,当一期一振眼睁睁地看着毁灭之火攀爬而上,想到身后的弟弟和终焉的丰臣之国,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没人能体味,干瘪的想象都足以让人心惊肉跳。所以被李清河叫来、负责保护她入梦时安全的几位付丧神都明言表示反对。
“大人,太冒险了。” 一向不多话的太郎竟然第一个出言反对,烛台切光忠随后接上,“能让一期殿下无法挣脱的梦魇,很可能是大阪城夏之阵时丰臣氏的覆灭。大阪城在夏之阵时被大火烧毁,如果您一进入就掉入那场火中该怎么办?”
“您之前一场豪赌,进入和泉守殿下的梦境,幸运的是和泉守殿下的梦境实际上并不具有非常强的攻击性不是吗?您赌赢了。”莺丸指出,“而一期殿下不同,毫无疑问他的梦境一定是烈火熊熊,说不定一期殿下就在火焰之下。这样的情况下,您确定您能找到一期殿下吗?
“能赌赢吗?”
“我不能。”
李清河封闭了房间,屏退了其他的人,房里只剩下狐之助、她、莺丸、石切丸和烛台切光忠,太郎和次郎守在房外门口。“我不能保证。”
没有短刀在,李清河不再隐瞒,而是诚实地说:“说实话我也怕火。”
“您?!”
“我这辈子大概就是和火过不去了。”她自嘲。
李渡城破庙中的霹雳烈火。
雁门关外四面八方的箭火。
洛阳城门沿墙攀爬的火舌。
暗堕恶梦中无处可逃的火。
这次是一期一振曾经葬身的火海。
“……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石切丸看向狐之助,“狐之助君,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且不说是否有其他办法,一期快要撑不下去了。”
李清河语气冷静,看向一期一振,那对鬼角几乎已经成熟,弯曲的弧度和锋利的尖端,满是诡异的纹路。不光是鬼角,一期一振身上还有骨质的物体开始增生,覆盖住了下半张清秀的脸。
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一期一振已经濒临极限了。
莺丸深深叹气。
他觉得自己遇到李清河之后,叹气的次数反而比之前更多。
“您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他脱下外穿的打褂,铺到一期一振旁边,“这次无论出于何种角度考虑,本都不该让您再一次犯险。即使打晕您,也要阻止您愚蠢的英雄行为。
“可我知道,我阻拦不了您。”
一开始让莺丸选择接受李清河的,是李清河近乎稚子一般纯真的救世主义。他自从看到李清河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位可以放心交付信任的理想大英雄。
如今这一点变成了催命符。
“……所以请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深深地将李清河映进眼底。
“我保证。”
大英雄李清河微笑着,牵起一期一振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拯救爱哭的小王子的时间到啦。”她躺在昏迷的蓝发王子身旁,闭上眼睛。
“别怕,我来了。”
下一秒睁眼,李清河落入到熟悉的场景之中。
并不是说地点熟悉,而是眼前的这幅场景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呛人的滚滚浓烟,带来一股物体烧焦的难闻气味,混杂着淡淡的硫磺气息。残败的战场上横尸遍野,穿着藤甲或简单布衣,甚至穿着繁复盔甲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死去的战马倒在一旁,折断的刀戟胡乱掉落在地上。
不远处吞没天日的红色,和地面上的血水,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全部颜色。
血腥暗淡的红色。
完全无法看出这是曾经的辉煌之城。
为了建造大阪城,丰臣秀吉命令全国诸侯捐献石头,召集几万劳工建起了大阪城延绵十二公里的石墙,包围住内部的内城、中城与外城。大手门、樱花之门、橹、焰硝藏、金藏和金明水井户屋错落衔引,连通着进入内城的石桥,循着步道迈去,会经过一片足足有六百株红粉樱花的樱花林。
樱花的尽头静静伫立着天下的荣光,天守阁。
五层高的天守阁有着雪白的墙面和碧绿的屋瓦,并在每个飞翘的檐端装饰着金箔制的金鯱,每一片瓦上都覆以金箔,极其奢华,金碧辉煌,阳光下如同沐浴着天神的荣光。
一如当年丰臣秀吉壮阔的雄心与曾有的辉华。
而现在……
战争毁灭了这一切。
李清河趟过血流成河的战场,朝着火光最盛的方向走去。
火焰最烈之处,就是她所去之地。
她有这种预感。
越往里走,空气越加灼热,飞舞的黑色焦尘被吸入,肺部难受地像是要爆炸。
李清河走着走着,停住脚步。
又向后退了退。
她抬起脚,迅速甩掉铁靴!只见甩到地上的靴底红彤彤一片,已经被烧得有些软。
脚下灰暗的不是土地,而是熔化的铁水,流到这里已经微微凝固,然而内部依然热度惊人。
她刚刚就是一脚踩碎了上面刚刚凝固的薄薄铁皮,踩进了流动的铁水里。饶是她脚底有厚厚的茧子,也被烫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
李清河赤着脚,打量前路密密麻麻的铁灰色脉络。近处还好,远处至火光熊熊的天守阁几乎被红彤彤的铁水围裹。
……不能走路了。
“一期小王子,快庆幸自己有多幸运吧,还有人飞过火海救你。”她忍着水泡破裂的刺痛,跺脚起游龙。平地横驰三个吐息,飞身跃入火光中。
“别再搞别的幺蛾子了。”
游龙游龙,若游龙之行空,长虹之逶迤。
李清河挥舞手中的红色战旗,如同挥起指引道路的火炬。
曾在本丸上空惊鸿一现的墨色篆体“天”字若隐若现。
李清河在火焰上空飞翔,不停地挥舞手中战旗,打出一个个硕大的“天”字,以备一期抬头可以发现她。
她丹田运转,清清嗓子。
“一期一振——”
带着灵力的声音嘹亮,在空气传播中也完全不减弱,清晰地传入一期一振的耳朵。
跪在地上的男人仰起头,看到空中飞舞的旗帜。
“……主公?”
李清河成功捕捉到了那一声微弱的呼唤,闻声寻觅,发现了在燃烧的天守阁边的小小黑影。
她收起旗子准备降落,却被层层叠叠的火浪逼退三尺。
天守阁四周的火焰太盛,并且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不时有兵器和尸体被大火吞没消失。
一期一振附近的地面,已经撩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星。
“这是梦吗?”火焰中心,满身黑灰衣着凌乱的青年对着上空凌空而立的李清河恍惚扯出一个笑容。
“主公能出现在大阪城中,这怕是神对无能的我最大的慈悲了。
“我的前主人病逝,我的主人和夫人殿下被逼着剖腹自杀,我的小主人……”蓝发的青年明明是在笑,却比哭更难看。
“主公,怎么办?”
一期一振的眼睛里涌出两行热泪。
“我找不到小骨头和小黑了。”
他们明明……就在他的身边……
可是怎么他走着走着,他们就不见了呢?
一期一振捂住眼眶,破碎的泪水从指缝涌出,顺着手臂滑落,很快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