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李渡城?”
鹤丸皱着眉头, “李渡城的瘟疫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现在去太冒险了。”
“没事的。”
十三岁的李清河正在整理包裹,闻言向面色沉郁的鹤丸挥挥手里的烟花弹。
“两天前璇玑姐已经带着一营的人出发了,我和他们的入城时间不会相差很远。如果撞见什么危险, 我用游龙步跑路、再发个信号求救还是能做到的。”
他不是担心这个……鹤丸国永叹了口气,倚在门沿处, 静静看着李清河收拾东西。
他担心的不是她遭遇毒尸,而是担心她染上瘟疫。
可是他没立场劝她。
自李清河十二那年元宵灯会, 鹤丸发现自己指尖一时间变得透明后, 就慢慢减少了和李清河的接触。他的小姑娘太过聪明敏锐,长此以往一定会发现端倪。到那个时候,又会哭成什么样子呢?
他不想让她掉眼泪。
事实证明他做的对,这一年来无法碰触到李清河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指尖的轮廓也越来越浅。
一年过去了, 他的小姑娘终于如他所愿,不再依恋他了。即使他今后消失不见, 也不会太过伤心吧。
她长大了。
现在的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立场劝她改变主意。
“你还不满十四。”
鹤丸国永看着看着, 又叹了口气。“非去不可?”
“你在担心什么啊。”
李清河包好包裹,转身走到忧心忡忡的青年旁边,笑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鹤丸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女, 双手抬了抬又放下, 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话。
“你这头发总是梳不好。”
他的小姑娘聪明伶俐,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万万没想到,后来的事情发展急转直下。没有阻止李清河赶往洛道成了他自有意识来最后悔的事。
李清河遇上了半毒尸慕容追风,鹤丸国永的触碰从她的肌肤上穿过。
李清河被壶中掺了迷药的水放倒,鹤丸国永的声音自她耳边消失。
李清河驾马奔向城外破庙,鹤丸国永的身影在她眼底模糊不见。
心念他事的李清河对此毫无所觉。
“——蠢货!那不是慕容追风!”
鹤丸国永彻彻底底成了旁观者,看着犯傻的李清河心急如焚,扑上去扯李清河的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李清河什么也没感觉到。
也什么都没听到。
鹤丸国永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姑娘握住那只全是火焰的手臂,手心被烧得焦黑一片血肉模糊;看着他的小姑娘背着那只胳膊的主人,整片后背星火燎原;看着他的小姑娘,被一爪撕下了后背的一整片皮肉,重重栽倒在地。
鹤丸国永疯狂地扑打着他的小姑娘身上的火焰,激烈的动作没有荡起哪怕一点点空气的波动。
他的眼睛充血肿胀,几乎爆裂。
为什么赶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赶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赶在这个时候清除他的痕迹!!!
“欺负我老妹儿,老子一刀劈死你!——”
一个含着雷霆震怒的声音炸响,鹤丸国永猛地转头,看见终于赶过来的李璇玑暴跳如雷,一刀劈开了距李清河只咫尺之遥的毒尸。
“她后背被毒尸抓了!手和后背都是烧伤!需要治疗!”
鹤丸朝着李璇玑焦急大吼,李璇玑一句都听不见,直直越过鹤丸国永拍灭李清河身上的火焰,脱下外袍一把包住重伤昏迷的小师妹就往外跑。
鹤丸国永怔在原地。听着里飞沙的嘶鸣越来越远。
沉默良久,他才化为一阵黑烟离开了这片烈火。
李璇玑找到在洛道救治患病百姓的谷之岚求救,谷之岚看着伤势过重的小姑娘顺手无策,只能暂时用折叶笼花和雪莲花瓣吊着李清河的命,传书万花谷孙思邈座下大弟子、她的舅舅裴元。裴元接到传信迅速丢下炉中丹药赶来,掀开帐子就奔到床边扎下太素九针,李清河哇地呕出一口血,醒了过来。
此时距她在破庙失去意识已经过了整整十天。
“阿鹤?阿鹤?”
她勉强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一直都在的那个黑色身影。
“阿鹤你在哪?”她虚弱地呼唤。
“小兔崽子!”
守了她十天十夜昼夜不休的李璇玑精神一振,差点没扑上去。
“你昏了整整十日了!还有心思想野男人!”
“我在这。”跪在李清河床边的鹤丸国永伸出手,理了理她散乱汗湿的发鬓。
“阿鹤?阿鹤你在哪?”
“我就在这里啊。”
鹤丸国永说。
“年仅豆蔻便有了情缘?清醒后第一句话呼唤情郎,真是令人羡艳。”
裴元一边把小刀和肠线一一在火上消毒。一边听着床上和个死人没啥区别的小姑娘魔怔一样的呼唤,慢条斯理地出声嘲讽。
“……裴大夫说哪里的话。”
李璇玑的牙咬得咯咯响,勉强抑制住按着裴元暴打一顿的冲动,干巴巴解释。
“清清尚未有婚约,连喜欢的小郎君都没有。”
“阿鹤?阿鹤你出来啊?”
李清河对身边的交谈充耳不闻,只是茫然地小声呼唤。裴元没有说话,淡淡瞥了一眼李璇玑,气得李璇玑快要爆炸。
“我在的。
“我就在你旁边啊。”
“李姑娘,岚儿,按住她。”
裴元转回视线,扎起头发挽起袖子,握住锋利的小刀,向下划去。
“阿鹤——呜啊啊啊啊啊啊!”
裴元没有给李清河上麻药,而是直接用刀一寸寸,刮下背上溃烂的肌肤。
“阿鹤……阿鹤……我痛……救我呜呜呜……”
剧烈的疼痛贯入神经,李清河整个人狠狠地弹起来,却被牢牢按回床上,只能像条脱水濒死的鱼,大张着嘴剧烈吸气、抽搐挣扎。疼得眼泪直流,连大声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嘶哑着嗓子呜咽抽泣。
“没事了,我在。”
鹤丸国永一声一声耐心回应,颤抖的指尖摸了摸李清河的脸,一点触感都没有感觉到。
手指再次穿了过去。
李清河的痛觉比常人敏感些。之前鹤丸对她恶作剧,小姑娘绊了一下,膝盖磕地满是血,哭了一整天。后来习武,稍有点疼痛就受不了。刚开始他以为只是小姑娘娇气。后来才发现,她是真的觉得很痛。
鹤丸国永喘不动气,他的咽喉,他的心脏,随着裴元一刀一刀,被割得七零八落。
他的小姑娘如此怕疼,生生割去皮肉的话,在她身上到底有多痛?
他的指甲掐进肉里,有血滴滴答答淌下。
“痛吗?有人比你更痛。”
看着痛得大汗淋漓几乎昏厥过去的李清河,裴元下手依然很稳,语气里带着一贯有的嘲讽。
“用身体记住吧,不自量力的后果。”
李清河连痛喊都出不来了,肌肉抽搐着,小脸上哭得一片狼藉。
却还是在一声一声,微弱地坚持寻找,好像感觉到了分离的未来,惶恐而崩溃。
“鹤……黑漆漆……”
“我在……我在啊……”
黑发的男人终于流下了眼泪,哆嗦着虚虚环住他的小姑娘。亲了亲她的额头。
“不要走……”
“我……不走……”
他还是狠狠地伤害了她。
泪水滴落,消失在接触李清河的面颊前。和那个额吻一样,无影无踪。
李清河再也没有看见过鹤丸国永。
伤好之后,她忘记了陪伴自己长大的人。
而鹤丸国永却被回忆束缚无法挣脱。
他看着李清河伤好,看着她和裴元打打闹闹,看着原先练武总是浑水摸鱼的她开始频繁出入演武场,看着她开始跟随天策军师朱剑秋学习兵法。
一年后的今天,十四岁的李清河终于要展翅高飞了。
“……我死国生,我死犹荣,身虽死精神长生,成功成仁,河清海晏。”
他心爱的小姑娘,跪在父亲脚边,决定完全放弃继承爵位,从武救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