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火焰的温暖所包裹,楚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空旷辽远的雪原,和孤寂得近乎尖锐的白色高塔。他被囚在孤塔顶尖,掰动栅栏,声嘶力竭地尖叫呼喊。但过盛的风雪掩盖了他的呼救声,一年、两年、三年,乃至十年,远野浩浩,无一回响。
但凡有些常识的人都会知道,不同的物种拥有不同波长的音频,只有收发声音频处于同一区间的生物,才能听见彼此发出的声音。
哨兵和向导之间,也是如此。
精神力也有波频之说,不同的哨向,所拥有的精神力和信息素有着不同的频率,频率区间吻合度越高,精神链接交融就越流畅自然,这也就是所谓的“契合度”。
哨兵天生拥有强悍的体能和敏锐的五感,接收到的外界琐碎信息也就越多。向导拥有强大的意志力和信息处理能力,但是相对的,体质通常会更加孱弱。只有契合度极高的二者相结合,才能建立精神链接,成为一个优势互补的整体。
因此,高契合度的对属性伴侣,以及精神链接,才会被那么多哨兵和向导神往,甚至有赞歌称颂“他们为彼此而生”。
大部分哨兵和向导的精神波频领域都在常规值附近波动,因此虽然契合度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对属性伴侣十分罕见,不过在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八十之间的,只要运气好一些,倾其一生总能遇到几个。
但凡事总有例外。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精神波频区间极窄,或者远高、远低于常人的哨兵和向导。他们的精神力,无法与其他任何人拥有百分之一的契合度。
楚泽是其中一个。
楚泽的母亲叶汝芳,是叶家的小女儿。她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女性向导,有着金色的长发和海水般湛蓝的双眼。她以优异的成绩从白塔毕业,成为留名在荣誉回廊上的优秀学员,然后与金塔哨兵世家楚家的长子结为伴侣,一时成为五塔所有向导钦羡的模范青年。
然后她璀璨美好的人生,在二十二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赤塔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地震。为此,五塔组织了救援队,赶赴灾区一线,叶汝芳也在志愿者之列。因为身为向导天然的情绪敏感,女人心怀巨大的责任感与对遇难者的悲悯之心,奋不顾身地扑在了救援第一线。
但灾难并不会因为善良或者无辜,而饶过置身其中的任何一人。
大地震造成的次生灾害,仍在不断地加害受难者和赶赴而来的志愿兵。在搜救核电站的幸存者时,叶汝芳所在的队伍不幸遭遇了一次余震。剧烈的震动使建筑坍塌,引发了爆炸和核泄漏。叶汝芳虽然侥幸从余震中逃出生天,但核辐射终究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她那时尚不知道,自己腹中,已经有了一个正在形成的胚胎。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降临会带走她的生命,更不知道,这个孩子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手无寸铁,就要开始面对无穷无尽的孤独、恐惧和苦难。
叶汝芳死于难产。她留下的孩子,因为在母胎中遭受的严重的核辐射影响,不需要分化,天生就是一个向导。
一个举世罕见的黑暗向导。
他有着区间远高于其他所有哨兵的精神波频,无法和任何哨兵相融。甚至于他的精神力仿佛对哨兵严重过敏,只要有哨兵靠近,他就会开始大发脾气,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直到自己精疲力尽,体力透支昏睡过去为止。
这样一来,即使是他的亲生父亲楚副主席,也不敢轻易接近他,害怕他这种过于强烈的反弹,反而会伤害到他自己。而且普通的向导也无法承受他庞大精神力的压制,因此,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被托付给白塔首席向导 姬青莲,过着无父无母,而且无人敢于接近的日子。
楚泽从有记忆起,印象最深刻、最熟悉的,就是雪白无瑕的隔离墙。
从没有人喜欢主动踏足他的房间。他经常要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凭借冷冰冰的文字,打发完一整天无聊的时间。
他有时候会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打砸墙壁,然后瞬间又安静下来。有时候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整天,眼角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滴,却一言不发。有时候又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语速很快,发音模糊,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还不会写字的时候,他就用彩笔在墙角画满了无意义的涂鸦。等到他稍微长大一些了,就开始用水性笔在墙上写字。开始只是一些简单的、新学会的字词,越到往上,越可以看出能连成句子的词语,断断续续,出现了许多恶毒的咒怨。
姬青莲从不轻易窥探孩子的隐私。但在某一次偶然踏入楚泽的房间时,彻底被满墙密密麻麻的血色字迹震惊了。
针对楚泽的个人情况设立的伊甸计划专家组,召开了紧急会议。经过评估,专家们认为楚泽患有严重的躁郁症,焦虑症,有暴力倾向,和自毁倾向。探讨之后决定,提前开始让楚泽和为他量身定制的克隆人哨兵进行接触。
楚泽到见面的前一天才知道,原来有人不曾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告知过他,就替他制造了这样一件——他认为非常多余的东西。
隔着几千米,他趴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无孔不入的精神力窥见一个孩子被肩上停栖着两只乌鸦的少年向导牵着,从停车场走出来,慢慢走向他所在的方向。
阴冷尖锐的精神触手攀住那个孩子,挑剔地窥量过他全身。他除了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有瘦小的身体,薄弱的精神力,还有比起楚泽所见过的大部分哨兵来,并不算出色的体能和五感。
楚泽失望极了。
他想,他们窃走我独一无二的基因,就捏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但他的视线仍为那个孩子所牵引。
他看着孩子的身影缓慢地行经长长的马路,穿越行道树一道又一道投影。走出背光面时,阳光落在双肩,像一对稚嫩的翅膀。那个孩子不停地抬头,四处张望,他猜测或许是在寻找自己。孩子仰起脸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有一瞬间交错,澄澈的双眼中,光辉一照见底。
那一瞬间,就好像一头迷失在深海中的鲸鱼,忽然听见死寂的海底传来同类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