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在想,在衡量,在博弈。困扰她内心多年的疑惑,她要在今日一一解开。她等的那位,便是解开迷惑之人。
她也在害怕,因为这疑惑在悲恸之日显得格外晦涩,叫人难以开口。
但这恐怕是解除疑惑的最佳时机,所以她决心要问。
高阳正悬,她等的人终于到了。
陆圣扬被仆人迎进门,还没开口问赵一尊吴隐那丫头的下落,就被刘氏一口叫住,“陆神医可算来了。”
陆圣扬一惊,见众人盯着自己,才意识到这一屋子迟迟不动身,仿佛在等什么人。
什么叫“可算来了”?难道是在等他?
可他只是个看病的,不是这出殡日的主角呀。
陆神医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对刘氏点了点头。
刘氏终于开口:“难为大家等了这么久。今日老爷子出殡,最该捧这灵牌的人不是我,所以要等那最合适的人来。现在那人来了。”
众人看看刘氏,又看看陆圣扬,甚是不解。
刘氏接着说:“陆神医,你不好推辞吧?”
陆圣扬一脸茫然:“我跟邹老头非亲非故,凭什么得我拿?邹夫人,这可是你的任务啊。”
刘氏道:“担此任者,当然得需是至亲挚爱。我是邹县长唯一的夫人,由我拿无可厚非。”
她说“唯一”二字时,故意提高了音量,让陆圣扬听得背后直冒汗。
“但有一件困扰我多年的事,它在我心头始终萦绕不去,即使在今日想起,也觉得十分费解。我思来想去,悲喜交集,只好斗胆求证。我想,在过去那么多年平凡又充实的日子里,我的夫君是否只有我一位知己?是否有人也曾走近他的身旁,抚慰他那颗悲天悯人的心?在那些遇上难题、陷入险境的日子里,是否有人在默默付出,正如我的默默陪伴一样?是否有人在他心里,比我更高一位?诸位先生,请允许我此刻不分轻重的质问,毕竟我也不过是一介小女子。我想问问......”刘氏话说到此,只看着陆圣扬,见他满脸发青,神色紧张,便认为这质问的最佳时机到了。
“我家老爷子与陆神医神交已久,两位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脱亲情,我想问问陆神医,你是否能担此任?”
“担不起,担不起!早知有这一出,老子就不来了!”陆圣扬摆摆手,急忙要冲出门,想要逃离这位“胡言胡语”的刘氏,却被门口的赵一尊一把拽住。
赵一尊只是为了让刘氏尽快安排好,尽快出殡上路,好等到吴隐现身。
“陆神医若是能担,我自然是喜的,若是不能,我也不会悲伤。陆神医可懂我这话的意思?”
陆圣扬转过头,他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眼神。
她其实只要一句答复。
你是否同我一样,忠爱着邹义麟?
是。
她便欣喜。庆幸自己的夫君能有这样一位甘心付出、不问回报的知己。
否。
她也足愿。满足于她的夫君终生只有她一位爱人作伴。
但这样一句答复,在这样的场合实在是不合时宜,只是刘氏出于个人私愿而进行的强行质问。
因为刘氏也是个倔女子。
陆圣扬当然懂刘氏的言外之意。
他与邹义麟不只是患难之交,不只是钦佩之情,不只是寻常的情谊。有何不同寻常,日后有空详谈。
陆圣扬缓缓转过身子,用他一贯清傲的眼神瞥了眼一旁的牌位,眼中突然湿润。他抬头叹了口气,“哈,你说是就是吧。”
刘氏轻轻笑了下,好似顽童终于喜获期盼已久的玩具那般,心满意足地捧起牌位,大步迈出门去。
待刚迈出门,她便低头猛地咳嗽一声,硌出一痰血来。
这是沉痛之血,是深沉到心底的情义。
她并没有硬让陆圣扬捧牌位,如前文所说,她只是要一句答复。
有时候,一句话的分量,比一生所愿都重得多。
在场众人有茫然的,有惊讶的,有松了口气的。
松了口气的就是赵一尊。
刘氏终于动身,这样他就能尽早找到吴隐了。吴隐口中说要找伊尔哈报仇,可谁知道她具体会干出些什么来。
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究竟会干出什么来?
十里长街,万人空巷,前来送行的人挤满了道路两旁。
出殡队伍有条不紊地前移,抬棺材的汉子满目愁容,身后跟了一批和邹府交好的名人。刘氏则走在最前头,开出一条路来。
赵一尊跟着队伍走在道路的右侧,金黄的纸钱不断地从他眼前飘落,如同陨灭的花瓣。他就在这飘零的一片金黄中寻找吴隐的身影。
不见吴隐踪影,只有愤慨而泣的众人。
路程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队伍突然停止了,赵一尊警觉地往前探看。
一辆推车挡在了刘氏跟前。
推车的人是个高个壮汉,他上前对刘氏说道,“邹夫人,还有一点点路,就让抬棺材的几位师傅休息休息,把棺材放我这推车上,更加省力。”
刘氏见他一脸憨厚,以为是真心过来帮忙的,便推辞道,“多谢好意,送行的一路不能停。”
那壮汉仍是挡在队伍前头不愿离去。
道路两旁的人就喊了,“干什么的?不要挡着路啊!”“快快走开!”
那壮汉又道:“邹夫人不怕劳累,也得照顾着点这几位师傅呀!”他说着走到棺材旁,硬是把一位抬棺材的汉子拽开。那汉子也不愿撒手,两人一阵推搡,棺材左右晃动,险些倒地。
“来人,把那闹事的赶走。”站在队伍里的杨局长开了口。
当即有两名警捕冲出人群,各自按着那壮汉的两个肩头,把他扭送到那辆推车前,训道,“带着你的车赶紧走!”
那壮汉被甩到车前,哎哟叫唤了一声,扶着车把,背对着队伍,“既然邹夫人执意拒绝我的好意,我也就不勉强了。”
那壮汉推着车正要往前走,突然往后吼了声——“但我的兄弟不同意!来人哪!”他说完把推车的遮布一撩,里面竟是几把寒光凛凛的长刀。
就在此时,人群中窜出四个精壮汉子,冲到推车旁拿起长刀,对着人群就是一阵砍杀。
人们惊恐,尖叫,逃窜,往四面八方各自逃生,连带枪的警卫也跟着那位杨局长溜得远远的。
那几名汉子见人们如此不堪一击,以为胜券在握,便大肆挥砍,誓要赶尽杀绝。
人群终于完全散去。
只剩下那五名壮汉,刘氏,陆圣扬,赵一尊,吴隐,还有一口棺材。
“我家老爷子的遗体有什么稀罕之处,值得几位如此兴师动众?”刘氏被掐着脖子,仍装着临危不乱的样子,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看看不就知道了?开棺!”那领头的喝道。
两名手下随即上前翻动棺材板。陆圣扬见状忙扑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护住棺材,“不准动他!”
“老头滚开,不然我砍你!”一人拿长刀吓唬道。
陆圣扬虽是一代神医,却没有任何护身的功夫。“来!”但他仍是强装硬气,死死护着邹义麟的棺材。
刘氏见了,不免心中一阵感动,想到他夫君若是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他俩也算没白相识一场。
这时一直在旁观望的吴隐上前去把陆圣扬拉开,只在他耳边说道,“神医放心,他们不会怎么样。”
赵一尊想到对面和吴隐他们站一块,被一人拿大刀给拦住了。他只得原地乖乖站着,既防着那领头的对刘氏下手,又防着那开棺的两人有什么恶意举动,还得防着吴隐的小心思。这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棺材板一开,那两人便动手搜身。
搜了一阵,两人相视摇头,一脸霉样,显然是没找到该找的东西。两人跑到领头那说:“没有。”
“这要我怎么交差?”领头的骂道,“你们之中一定有人知道!快说!”他冲着在场的人吼道,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
在场无人应答。赵一尊注意到,吴隐虽然双手扶着陆圣扬,做出软弱无力、不敢上前的样子,但双眼却分外有神。眼睛里的光是骗不了人的,难道这一出是这丫头搞的鬼?
“再不说,就把你们统统砍死!”那领头的狠狠掐住刘氏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真晦气,头一回办差事就这么不顺!”
“能不能......先把棺材板盖上啊?”陆圣扬喊道,想要冲上去捡板子,被吴隐强行拖住。
“你这老头话真多,第一个先砍你!”领头的骂道。
“黄袍确实不在这。”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了那领头的想要挥刀砍死陆圣扬的冲动。
吴隐一开口,着实让在场的人惊了一惊。
黄袍?什么黄袍?
那领头的闻声收起兵器,目光邪魅地转到吴隐身上,像在看待一只近在咫尺的猎物,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你告诉我,黄袍在哪里?”
吴隐受过伤,身子骨硬气不起来,脸上满是羸弱憔悴之色,也难怪对方如此不屑地看待她。“在巷子里。”她答道。
“巷子里?哪条巷子?”
“你们跟我来不就知道了?”
“凭什么相信你?你可别耍什么花招!”
“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花招?倒是你们,交不了差可要人头落地。”
“弱女子?谁不知道你是逆鳞门掌门的女儿!你爹一死,你也差点被眉方寸那小子......呵呵,你是来寻仇的!”
吴隐一听到“眉方寸”三个字,浑身起鸡皮疙瘩,总觉得有乌漆嘛黑的飞鸟迎面而来啄食她的身子,撕扯她的头发,毛骨悚然,一阵恶心。
“我现在可打不过你们,要么跟我去拿黄袍,要么回去复命受死,自己选吧。”吴隐道。
一小厮凑上前,对那领头的道,“哥,取黄袍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拿到黄袍,再解决她。”
领头的觉得可行,“快带我们去。”
“可以,但我只带你一人去,其他人不能跟着。”
“你想搞什么名堂?”
“怎么,不敢?那就回去让伊尔哈宰了你们的脑袋!”
“有什么不敢的?我百花教向来不怕死,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可别耍花样。”
吴隐正带着领头的远离此地,赵一尊见状要跟上去,却被另外四个小厮拦住。“老实呆着。”
赵一尊只担心着吴隐,一心想守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便和阻拦的那四人动起手来。
当一人挥刀拦住他的去路,他便抓住刀背顺势一拉,在那人倾斜而倒时抢过大刀,砍伤那人的跟腱。那人抱着脚跟坐在地上哭叫,几次想站起来却被赵一尊手中的刀光慑住。
赵一尊持着刀,与另外三人对峙着。
他只叹身旁每个帮手,否则早解决了眼前这个碍事的。吴隐和那百花教徒,此刻不知走到了哪条巷子里,他们口中的黄袍究竟什么来历,真叫人难以琢磨。
他心中一阵急,一阵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