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两位。”头顶传来男子的声音。
屋顶有人!
赵一尊和傅雪年的注意力立马从窗下移到头顶,加倍警惕,以防再有什么暗器袭来。
果不其然,有一排瓦片正在往下掉。从楼梯口开始,到两人所在的窗口,正好连成一条直线。当两人头顶的瓦片也要掉落时,两人就近跳窗而逃。
浓密的树枝与绿叶增加了两人下落的阻力,避免两人直接落地所造成的伤害。
两人落到了楼阁正前方的一处平台上。
傅雪年确认赵一尊无恙后,来到空旷处寻找屋顶上的人,却不见人影。
赵一尊四下环视,发现已无逃离此处的船只。唯一一只船已在湖上,并在远去,船上正是那黑衣人与小百灵。
他们要去往何处?赵一尊已无暇顾及,因为他即将陷入一场难缠的打斗中。
地上这两人想退无法退,想攻又找不到对手,正在发愁。但当赵一尊站到傅雪年身旁时,那第三人的身影才缓缓出现在二楼窗口。
三人对视,各自一惊。
窗口那人一身西洋装扮,头发微卷,与这雕楼画栋极为不符。但他英姿焕发,神采斐然,特别是那双又细又长的丹凤眼,仿佛自带寒光,看得地上那两人寒毛一竖。
此人正是伊尔哈。
傅雪年此前从未见过伊尔哈,但此刻一见到,便立即肯定了他就是自己的对手。
敌我分明,立场鲜明,两个气场相当的人往往会有这种感应。
傅雪年道:“阁下就是百花教教主伊尔哈。”
伊尔哈笑道:“傅将军好眼力,一眼就认出我,省得我做自我介绍了。”
傅雪年道:“不知阁下请我们来此究竟是何用意?”
赵一尊见两人一问一答,便乖乖闭上嘴,静静听着。
伊尔哈笑道:“我专门来请两位喝酒的!”
傅雪年道:“酒已喝到,难道阁下不知道?”
伊尔哈道:“但还未喝出胜负!”
傅雪年冷笑道:“可我从不跟使诈偷袭的人喝酒。”
伊尔哈道:“知道你不乐意,但我有一个响当当的条件,你一定会喜欢——你若是赢,禾城归你,怎么样?”
傅雪年道:“若是我输呢?”
伊尔哈笑道:“那就由不得你了。”
傅雪年与赵一尊互望一眼,知道伊尔哈这明摆着是拿禾城作筹码,要和傅雪年打一架的意思。
傅雪年道:“好。”
他说罢兀自进了烟雨楼。赵一尊怕他再遇袭,便只好尾随其后。
伊尔哈就坐在桌旁,但他手中并无酒器。
酒坛子早已在刚才的混战中被打碎在地,连同那一地的瓦片与飞针,给楼梯口那两人构成行走的障碍。
伊尔哈道:“初次见面,理应宴请一番,没想到手下的人如此粗鲁,真是对不住傅将军了。”
傅雪年道:“阁下远来是客,哪有宴请的道理?”
伊尔哈笑道:“也对,这本是傅将军的地盘,傅将军的家乡,旁人是侵犯不得的。”
傅将军的家乡?赵一尊听着诧异,难道这傅雪年也是禾城人?
傅雪年道:“阁下可不像是来讲和的。”
伊尔哈笑道:“当然,我是来宣战的。”他讲这话的时候,脸明明在笑,但声音却是越来越厉,他似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凶狠。
楼梯口这两人当然知道,百花教教主伊尔哈可不是吃素的。虽然他这身娇柔打扮,使他看上去像个留洋归子,但他杀起人来,绝不留情!
他曾带领教徒血洗整个村子,不留一个活口,只因那村长说了句“你家麦苗长得不够满”,而那村子正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
他曾不满百花教的“无所作为”,与前任教主争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教徒们发现教主的头颅高高挂在门口,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成了下一任教主。
他也曾单枪匹马,闯入山林,潜入山寨中卧底整整一年,后来不知怎的,那寨主暴毙而死,山上的苗疆云刀派全归入百花教门下。
有人说他不择手段,有人说他嗜血成性,有人说他要靠吸食童子的精气才能恢复点人性,有人说他的背后有个无法侵犯的巨大靠山......
变态式的屠杀与人类本性的沦丧,成为伊尔哈作恶的信条。
连赵一尊和傅雪年想起这些传言时,都慎得发荒,因为相比伊尔哈,“冷面无情狼将军”已算是正常地太多。他们不禁疑惑,伊尔哈如此无法无天,难道身后真有什么人在协助?
只有伊尔哈知道,他身后只有他自己。他身后,只有“恶”这个字。
只有恶无法隐藏,只有恶无法伪装,那就让它释放。
伊尔哈勾起兰花指,将鬓角的一根金色卷发别到耳后,笑道,“看来傅将军不想应战。”
傅雪年道:“我只是不想脏了鞋子。”
的确,这一地碎片与碎针,倒真是会戳破他的皮鞋。
“好!”伊尔哈厉声一吼,怒拍桌子,霎时间地板开裂,这裂缝越扯越大,像被神力撕裂一般,将地上的飞针、碎片、桌椅全部卷到了底下。
二楼彻底塌陷,楼上那三人全随着木板与杂碎掉到了一楼去。
响声震天,烟尘四起,整座楼都不住地摇晃。
老天仿佛也应声变脸,响了几声雷,原本晴好的天气立刻乌云密布。
烟雨楼停止摇晃时,一楼与二楼已全部打通,高不可及,唯独屋顶还完好无损。
满嘴的灰尘与木屑,让赵一尊喘不上气。也容不得他有喘气的间隙,因为伊尔哈已盯上他!
伊尔哈越过身前的杂物,疾行的同时右手一扬,一根飞针直射赵一尊脑袋!
赵一尊这时埋在木堆里,哪里顾得上避开这一针。他飞旋一脚,踢出离他双脚最近的一个木块,击中伊尔哈的右手。
但赵一尊右肩还是中了一针,一根金针。
伊尔哈收回被击痛的右手,仍是未停下疾奔的脚步,冲赵一尊跑去。
傅雪年这时恨极了,因为伊尔哈竟把他搞得满身尘土。这一身可是原本为了见赵一尊而精心挑选的服装啊,如今比收破烂的衣服还脏。
“哼!”傅雪年怒啐一声,飞快地弹起身子,一闪身,已蹿到赵一尊跟前,将地上的少年一把拽起。
伊尔哈再次射出两针,被傅雪年一左一右两只手臂挡住。
伊尔哈正在庆幸对手中了他的金针,但其实这两针只是刺在了傅雪年的铁皮护袖上,他的皮肉丝毫未损。
倒是被刺中肩膀的赵一尊,感觉自己一阵晕眩,迷迷糊糊地往地上倒去。
傅雪年原地拔枪、举枪、开枪,砰、砰、砰,这三枪均为打中伊尔哈。
伊尔哈不仅掌力超绝,腿功也是劲速,他仿佛天生就会躲避与隐藏,傅雪年手中的枪根本奈何不了他。
“中了我的七煞针,可别想走出这扇门!”昏暗的楼阁中,伊尔哈的声音越飘越远,似已飘到了头顶。
傅雪年顾不得追击,连忙俯身去看赵一尊。只一会儿功夫,赵一尊的脸色就已泛青,嘴唇发白,俨然是中毒的征兆。
傅雪年匆匆拔下赵一尊肩头的金针,“原来这就是七煞针......你可得撑住了。”
赵一尊动了动唇角,用力挤出一句话来,“要缓解七煞针的毒,只有放血,否则......”
赵一尊舌头一麻,话未说完。
——否则,他将迷失心智、受人摆布!
“放血?”傅雪年将赵一尊抱到怀里,发现他精瘦的身子是如此轻盈,“好,你说,我做。”
赵一尊眼睛往一侧转了转,目光落在被掩盖在层层木块下的那根长枪上。
傅雪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他奋力刨开脏乱的木块与杂屑,不顾双手与衣物是否被弄脏,只管尽快取出被压在底下的长枪,好为赵一尊放血解毒。
满地的木刺甚至已划破他原本白皙的双手,他的手上已多了好几道伤口,皮肉绽开,鲜血直流。他只咬咬牙,终于取出了长枪。
赵一尊看了眼枪头,傅雪年便取下枪头。
赵一尊看了眼左手,傅雪年便撸起他的袖子,在他左手臂上划了一刀,血液流出。
赵一尊皱了皱眉头,闭了会眼睛又睁开,“现在好多了”。
傅雪年却始终紧皱双眉,双手也紧握着拳,仿佛这一刀划在自己心口上,如此惨痛与悔恨。
“我不该......对不起。”傅雪年面对眼前的少年,竟然垂头道歉,他眼中透出无尽的关怀与抱歉,仿佛这一针本该由他所受。
赵一尊见他如此悲伤,且颓丧地反常,心里不免奇怪。自己与这位将军非亲非故,何以让他如此难过?况且这伤也是伊尔哈恶意所刺,并不是赵一尊特意为傅雪年所受。
“我知道你是谁。”伊尔哈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
傅雪年和赵一尊警觉地抬起头,以防头顶那位再有动静。只听得伊尔哈又说:“赵一尊想必也很想知道。”
楼中两人并未答话,只有傅雪年隐隐觉得不妙。
伊尔哈道:“赵一尊,还记得你父亲怎么死的吗?”
赵一尊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他当然知道赵尘风是为抗敌而牺牲,可此时此地,这句话从伊尔哈嘴里问出来,竟带着质疑与冷谑。
傅雪年则是心一阵寒颤,握着枪头的手更用力了,他手上青筋暴露,血还在流。他已十分确定伊尔哈接下来要说的话了,可恨的是自己无法阻止他。
不,更可恨的是,他本想亲口对赵一尊说出这些话,怎料被这奸恶小人抢先一步!他此刻真想冲上楼顶杀了那人,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身旁的赵一尊如此虚弱,他绝不能离开半步。
他绝不允许自己再让赵一尊受伤!
伊尔哈又道:“十年前,城楼上挂着两个木箱,一个是赵尘风最亲的徒弟,一个是他儿子,也就是你。当然,那时你并不在箱中,所以你到现在都没听过这件事。”
赵一尊的双肩不自觉地一抖,这一抖让傅雪年的心也同时一颤。
伊尔哈道:“贼人要摔死这两个木箱中的人,但只要你父亲选择其中一个,那另一个就能幸免于难。很不幸,你父亲没有选择你。”
傅雪年此刻真希望伊尔哈不要再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赵一尊已全身都在发抖!
伊尔哈道:“他选择了他的徒弟,没有选择他的儿子,你是不是很失望?”很显然,伊尔哈在强忍着笑意,这笑是讽刺,也是震慑。“一个一向德高望重的人怎能不爱自己的儿子?怎能在关键时刻要别家的孩子活命,而让自己的孩子丧命?贼人很是失望呐,但同时又很开心,因为正是那孩子与贼人串通,将你父亲骗到城楼!要不是有这个小徒弟帮忙,赵尘风怎么会乖乖上城楼?”
赵一尊止不住地颤抖,他此刻真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被伊尔哈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击倒。傅雪年慌忙地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搂在怀里。
“够了!”傅雪年冲着楼顶斥道。
伊尔哈道:“现在你知道了,害死你父亲的,不只是那些恶人,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那个‘别家的孩子’!”
话音消散,如同一剂毒药,已弥漫在心间,仿佛要将赵一尊的整颗心全部腐蚀掉。
他所敬仰的,他那如英雄一般的父亲,竟会在生死之间作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决定。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他父亲的真正死因。
赵一尊无暇思索这其中的真假,因为此刻他的脑袋很是昏涨,那一根七煞针的毒性起了。赵一尊双眼充血,昏昏倒倒,脑中仿佛只剩下伊尔哈的声音。
啷当一声,傅雪年手中的枪头猝然落地,他整个身子像被强力吸附一般往后退去。
是伊尔哈。他用一根领带紧紧缠住傅雪年的脖子,将他困在自己身前,让他说不出,让他动弹不得,让他原地跪下。
就在傅雪年被控制的同时,原本躺在他怀里的赵一尊重重摔在地上,痛苦不堪。
“那个孩子,就是你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傅雪年!”伊尔哈狂笑道,他已无法掩饰自己得手的欣喜,且他最喜欢看人家仇恨与厮杀的场面。
“他叛离了你父亲,因为他和贼人串通好了!”
“杀死你父亲,毁掉这座城,他回去就有官做、有钱拿!”
“否则他怎么当上的傅将军?”
傅雪年听任伊尔哈颠倒黑白,却没有力气辩驳,他低垂的眼眸始终落在赵一尊身上。即使他已被人控制,他也要确保赵一尊没有再次受伤。
赵一尊躺在地上,与傅雪年四目相视。他惊恐、不甘又沉默,他就这么望着傅雪年,想要从那冷静又孤怜的眼神中获取什么,却一无所获。
我父亲真的因你而死?那一刻他为什么没有选择我?你明明知道为何故意隐瞒?
伊尔哈笑道:“来啊,拿起你的武器,给你父亲报仇!”
赵一尊缓缓挪动着身子,去够那个滚落在地上的枪头。他每动一步,心里的沉重就多一分。
很快的,赵一尊的指尖触到了枪头。
他拿起了他的武器,奋力往前刺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