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在江州停留太久。刚出回城收费站,韩复便收到《不行山》定档1月5日的消息。《终风》这首主题曲也正式发布了。MV拍得很煽情——俨然不像楚浮一贯风格——老警察在暴雨里中弹倒地,小警察抬脚踹开木门跌入旧居空房,扯紧胸口布料哭到声嘶力竭青筋暴起。中间穿插几段韩复自己在录音室的画面,那里他倒也恰到好处红了眼眶。
方檀问:“不再看看评论区?”
韩复抿唇照做。粉丝当然比本人更会动情,可是官宣的评论区里只会有若干张控评美图砸向他。因而他又划回去,十来分钟后刷到知名乐评人评语,娓娓将TSF当年往事说得如泣如诉,末尾心痛一番好久不见两人同框兼痛心一番合体无期堪称乐坛一出意难忘。大部分笔墨用于追忆当年舞台上亮丽风光,绝无追讨任意一人责任之嫌,但评论区里各家粉丝仍不出意外骂成一片,这时车已停在方檀家门口,韩复问方檀,谁写的通稿?方檀摇摇头,说他没关心,反正不是什么坏话,怎么还计较这个?
韩复说:“我没有计较,就是好奇而已。”
方檀说:“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这几天挺累的。”
韩复没想到回去后果真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望见祁昭三四个未接电话,梦里出的一身热汗登时遁回槐安国中。他想起他答应了祝启蓝重组演唱会的事情,又和方檀说得明明白白,唯独没同经纪人说起——但这也不是祁昭能否决下来的事情,对方只是说他的确不反对,而现下圈子里已经有这样的消息传开,又说可能会有记者来问,要他在最终敲定前先别多说这件事。方檀说,我不会,那边便如释重负喘口气,抱怨说不知道祝启蓝怎么想的,就算心里热切得要死,也不该就这么把话放出来,白白替那电影赚了波话题度。韩复只好说:——电影有话题度是好事,总不可能一点关注都匀不给主题曲。祁昭听了又叹:小韩,你对这家伙也太客气。韩复放松大笑:他那么红,肯提携我,我当然要客气一点咯。他没想到祁昭会这么回他:你啊你啊,你就掰着手指好好数数,你说过多少次这种话吧!
十二月底到元旦间韩复都没什么通告,除却给出演的那部电视剧录宣传短视频;也没什么歌非写不可。方檀有段时间没叫他,韩复便窝在家里看片子。《夜阑静处》开播也有段时间了,水花不太响,多数时候仍是粉丝叫好。他对那段拍摄过程印象一般,也没有追着看眼大屏幕上自己古装扮相的兴致。
他下了李苡那部电影,“击壤”两个字从屏幕中央浮出地表时,韩复又开始昏昏欲睡。但他好歹撑到李苡在影片中走过第一个长镜头。他对电影所知甚少,每每看到此类运镜,总难免觉得喘不上气。韩复看到年轻人妻背影穿过夜幕下水产市场一连串摊位,偶一浮现的侧脸被打上光斑遮蔽色斑。
她眯起眼的样子倒是很像当年,只是所打量的由提词器变作忘记关灯的荧红水族箱。写歌词最多的人记不住歌词,说来也是较为诙谐幽默的一桩轶事。至少此时她视线不会无措地黏紧摄影机镜头,仅这点也够被梁志初痛骂的韩复扼腕羡慕。
女主角得知某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镜头没去堵她瞬时表情,反倒摇下去捉她脚底树影乱扭的片刻。韩复忽然疑心祝启蓝也许没同她提过重组演唱会的事——只是因为缺少联系而产生的臆断;镜头摇回来,李苡嘴唇在颤,像还要对此消息发表一小段意见;但场面很快换了,换到这个女人探监的时候。她大声质问玻璃窗里的人为什么做出那些事,里面的**着大舌头,很刻意地拿方言讲,因为我就是要这么做的。
韩复突然认出那是黎焕。他一面感慨当红偶像犹可为爱发电且漂泊南韩仍记住乡音不改,一面关掉本地播放器,拣出另外一名当红明星出演的古装剧片源。白衣六皇子挑开珠帘,同他四目相对之时,韩复发现自己又开始手抖。
这是他第一次看《骊宫外传》。他看到祝启蓝——因为演得入戏所以也该叫他六皇子云曜——由九重宫阙拾级而下,下个镜头就在娼馆游曳扮猪吃虎。就为这些吗?他喃喃自语,直到云曜翻身抽剑诛杀埋伏鲜血溅满镜头构成精彩剧情反转,仍未停止:这样就足够你……吗?六皇子那一剑斫裂美人骨并夜光杯,金粉玉屑纷扬,妆饰祝启蓝凌厉眼尾,面前几案晃动,留足一道长裂。
祝启蓝自此登上权谋舞台,韩复一路看下去,靠二倍速眼睁睁看到深爱他的忠诚女死士死于其怀,下一集他便与同盟的千金合卺大婚。
这角色登场退场皆在雪天,六皇子受挑拨背叛男主角,位面之子堂而皇之赐天家贵胄以鸩酒,风萧萧兮碧水寒,悬崖边祝启蓝身披雀金裘,织料显不出血红,他也无需将毒发过程演得酷烈真实:眼睫一垂,冰花一凝,足够说明去意已决。韩复看他坠落,手震仍未停止,一路看遍了制作名单滚滚而逝,才模糊地觉得这感觉他暌违已久,久到袭来时伴生隐约快意。
毕竟面对祝启蓝本人时,他从未有置身这种状态的权力。
仔细想来,祝启蓝离队的决定来得并不突然。钩沉前史固然俗滥,但韩复不得不承认,若再不顺势想起,只怕他也要顺势忘记。当年祝启蓝进组一百二十六天,韩复咬着牙推掉世星抛给他的综艺通告——实则那节目含金量颇高,简直称得上大型明星户外真人秀之滥觞——蹲在只剩他自己的公寓里写歌。
当时韩复一天抽一包半的烟,每口呼吸都又深又猛,好忘掉是谁曾在他吸到呛咳时露出微笑。好像这样,便可叫眼中红血丝来得更光明正大,殊不知这样反给世星拒绝为他出歌发片的理由:他声音状态太差,理应好好休养。
于是一百二十六天没到一半的时候,韩复忽然发觉他榨不出更多动人旋律,那时他犹有十足自信,归因于自己不想让它们显得动人,或者是为祝启蓝而显得动人。他丢下笔,进最近的Gay吧,烟钱拿来买酒请客,也同人亲到昏天黑地又亲到无伤大雅。其间有无在厕所隔间扮演四脚兽?这点他想不确切,毕竟祝启蓝那时还未正式同他提分手;人总有决心忘记的事情,只留一个轮廓在那里,也是种虎口环伺的样子。然而的确,关于他屁股或前面那根东西开价几何的问讯,也差不多是在那时有了形状。
但如今因为方檀,那几十天里写好的东西竟被悉数回收,精美地昂扬地在排行榜上冲锋——哪怕那排行榜意义早大不如前。当时祝启蓝在片场没能听到的事情,韩复竟然可以在重组演唱会上毫无代价又毫无保留地唱上一两首。故韩复结束观影这夜,重新梦到他投身成梁淮助手兼师弟,肩上青蓝纹身烧灼发痛,活生生的焰口鬼王面相。他去查验死者尸体,对方就在九泉之下慈爱地说:
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会得到很多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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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有蚁/散到眼角之下/白昼有刺/刮到背脊之上”——《快乐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