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檀从殡仪馆出来时，日头仍未落定，一层薄红一层浓紫地垂在树颠，简直不像隆冬时节。他拉下口罩，吐口白雾，立刻有镜头闪光扑来。只是该走的人早就走了，这些注定变得无所谓，他甚至略微放慢脚步，倒也不是刻意方便记者拍摄——对制作人的留意也只一闪而过，即刻转向梁淮或路茜——就在这数分钟的空当里，他又想起其实没看清何训最后面容的这件事。

他上次见到何训，也是在几年前，何训又来邀他写歌。方檀拒绝，何训在他对面呷口金骏眉，擦擦汗，说，知道您意思，但这次不是TSF，是一个女团，叫流苏少女，之前也上过些综艺……

方檀问：那TSF呢，最近怎么样了？

其时李苡女儿已会识字走路，抓着公仔气球的靓照都上过几回小报。方檀叩叩台面，谢过添水服务生，转过来好整以暇等何训回答。那顿饭散得尴尬，不出两周，方檀也交上半张碟的词曲，妥帖工整的糖水情歌——大概又不能靠“工整”二字修饰的那种。又过了两周，方檀气喘吁吁，推开病房大门，坐在祝启蓝身边。

裹着厚白纱布的手就那样从被子里支出来，放在方檀伸去的手边。方檀拿手背碰一碰，隔着一层包扎，床上的人没有知觉，于是方檀自己也像被抽走触觉似的，不得不收手回去，撑住他自己的头颅。方檀扭头去看床架上的输液瓶，药水滴落，他也在心里默数，三二一三二一地循环。时值凌晨两点，适合表现出昏昏欲睡的样子，知觉和知觉会混淆得很轻易，譬如他开始将滴管里封着的水滴声想象成循环往复的钥匙转动，脑内不时闪过一种将之作为配器采样的可能性，好像跑走马灯的人成了他自己。

再晚一点的时候，他又去看祝启蓝，又一次错认他面容为一爿瓷片，碎得干脆而干净。这样他又可以把手伸上去，伸到祝启蓝额上，嘴唇和手腕的距离就变近了，也像是瓷片和血管间的距离。

这是他们今年第几次见面来着？甚至说不上见面，因为他会在祝启蓝苏醒前起身离开。数清次数其实不难，他便更不想用心计算，甫听到有人敲门便起身去迎。是那个女孩子，因为姓安所以叫作小安，因为看到方檀所以紧张，也可以说是戒备，眼圈始终红着。方檀叹口气，手掌在女孩肩上压了压：“辛苦你了。”

“方……方老师，”女孩子这才想起要喊人，磕磕巴巴地，“您这么晚……”

他甚至连大衣都没脱，现在只要拉起拉链就可以。“就是因为很晚了，”他说，“我一个外人呆在这才不方便。”

女孩子望着他欲言又止，大概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号人来。方檀甚至看到她轻轻握起的拳头，大概正酝酿着一场要不要通知严锦的头脑风暴；于是更赶紧将眼转向门口，说：“Galen这个人……”停一停，说，“医嘱什么的你们肯定比我清楚，算了，信得过我的话，我留个咨询师的联系方式给你们吧。”他回避了精神科的问题，一直到祝启蓝醒来，无数次地从他身边醒来，他都没有再提起过。

现在祝启蓝又从他面前走过，神色肃穆得怕人看不出是去参加旧日经纪人告别仪式。方檀也看到他的新助理，米连跟他说过祝启蓝中止咨询的事情，新助理太过精悍能干，轻轻松松把咨询师拦在车外——可能就和现在站在车边的样子差不多。祝启蓝上车，有狗仔去追，很快就追不到，于是又过来拿镜头怼着方檀身后。他下意识回头，却看见一个压低帽檐加快脚步的女人。这让他有些意外：任繁在场的话，不可能放他女人只身面对传媒。当晚微博很快有了李苡疑似婚变的讨论，到了次日，又被删干净了。

方檀想了想，走回殡仪馆。果然看到韩复还在角落里站着。方檀认得围着他采访的娱记，过去好言好语几句劝他们离开。“想不到他面子还挺大的。”韩复扭过头，对着鲜花丛中白棺椁笑了一声。方檀说：“主要是因为来的人。”

韩复说：“来的人大部分都是他带过的艺人，所以还是他的功劳？”方檀说可能是吧，如果他非要那么想的话。韩复于是又冲棺椁睨一眼，动作不快，够方檀捕捉到那视线尽头，花篮上数朵洋桔梗仍娇艳得不像话。然后是一前一后地出门，上车，拉安全带时看一眼日落后淤紫般的云层。许多对话都发生在车里，像刻意安排吸睛的综艺节目，但这次没有。上高速时像是有雨雪交杂着飘下来，韩复突然说：“你说这些飘下来的东西里，会不会混着……啊？”

方檀看看时间，知道他指什么。“说什么呢，”他打开雨刮，“飘不到那么高的。”

韩复反而把车窗按下来了，边按边说：“有没有人跟你解过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