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主宾就他二人。他在华宁学校秩满有日,早是闲人一个,这一向都跟着段玉山,来前他太昏昏然,竟什么也没有想,不知道这早就不像个样子。虽然不是人人都会往那种地方想,但是万一有人想了,就比段家的烂账还要不堪。开战以来段政府财计困乏,一直举债度日,账本难看得很。
徐慎如肯定想了。不然请段玉山吃酒,为甚么搭一个他?这时才顿悟。像小雨里走路不乐打伞,回家才见包里的文件都染了水渍。段玉山定然早想到了。国之将亡,玉体横陈竟也都能当佳话么?比没有强。年轻人心底当然有恨。他麾下昨早刚哗变过。和谈已经定了,又假模假样来论私交,为小段爷毕竟是平京闻名的公子,名士风流,错过可惜。
黎兆熊气得手上发抖,酒液在玻璃杯里荡了几下,血色上显出细碎白沫,又泯灭了。
涵养本来有,这时却也绷不住了。人都有绷不住的时候,不独他一个,他自己安抚自己。这次席上读过书的人多,话题一荡开,他频频失态。跟人谈哲学论主义,讲文化和救国,姿态尤其侃侃,头脑一片空洞,像个深渊,只知道自己口唇在张合。灵魂冷冷然升腾在空中,看见肉体动作夸张,却无法控制。
或者是有醉意了。徐慎如读经济,他这样清谈当然胜之不武,但只觉得快意,为让对方尴尬。真不知道自己恨什么,恨却已然彻骨了。要替段玉山恨,轮不着他的份。替他自己,又不配恨什么。只是他不爱看段玉山黯然。像偶像枯朽,大清早推开门,屋里潮气逼人,地上是烂木头,涂着油彩,倘用手去摸,颜色便会大片脱落。这画面吓得他打寒颤。
后边也还是喝酒。徐慎如在席上说了几句恭维话,样子仿佛是醉得狠了,先还叫他熊先生。他心里“嗤”地一声。虽然他们两个人强逼着徐慎如一个人喝,又是胜之不武。再往后就笑不出来,因为那恭维话里还有翘首期盼之类的,揭出来等着他到任,又说感谢他之前的事。他已经答应了去教育部帮衬。段玉山当然不知道。
胜利坍塌了,城墙土垛轰隆作响,把他压埋在地下,又建起新的城。
陪客已经散了。段玉山揪住他衣领把他扯回来,孔武有力,转身掐着他,正掐在喉口上。稍一用力他便欲干呕,像个机器。这年轻人说“我真想杀了你”,声音低哑,过后才松开手。
这时候他就知道,段玉山爱他究竟多一点,还当这背叛是立场之争,不知全是软弱。倘真恨透了他,武力比色欲直接,便不用再做这个,更不用专门做给他不想给看的人看。这一张脸面白如玉,眉目文秀,可惜那底下污渍泥淖,段玉山全没看破。
他们晚上还是躺在一起。白天的事谁也没提。夜间段玉山睡熟了,黎兆熊却失眠。他一向好睡,失眠是头回,点起灯下地,也不肯叫人,到厨房烧热水喝。一路行步艰难,腿间剧痛,想是伤得太狠。白天淌了血,不止一点,头重脚轻,发了烧。
厨房有刀子,他借光在刀刃上看自己倒影,想起白天是昏过去了,被送回来的。醒时一身虚汗,连床单都要换。红酒后劲泛上来,起身吐了一地,连鞋子也扔了。他穿的还是段玉山的鞋。比他的大,踢踢踏踏的。
段玉山离开平京之前,黎兆熊帮他收拾了行李。
寻常夫妻家人会做这等事,但叫他们两个做了,意思是缘分到头。生老病死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尚且不该互相麻烦,何况收拾行李,简直细枝末节。黎兆熊脖子上全是青紫的掐痕,身上血痂也斑驳着,一直围着围巾,穿长袖。
他看见段玉山有些漠然的笑容。他想:“他不再爱我了。”段玉山也想:“他不再爱我了。”
他们两个人同时想:“我真想杀了他。”
黎兆熊真梦见过自己杀了他。刀子还是厨房的那一把,晶晶亮亮的,像外国人写的故事。少年老去了,容颜凋敝,心口插一把利刃。手上应当还有戒指,但段玉山不戴戒指,只有手表。血液汩汩地流出来,和他自己的混在一起,直从天花板往下滴。
声音刺耳,噼里啪啦的。睁开眼才知道,是嘉陵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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