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等他回来的时候，那座坟已经被挖开了。他力气不够，本就填的不深，只是坟旁边躺着的，是他的师父方风藤。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自己跑出来，被大烟摧残了的大脑怎么意识到周莲已经没了的事实。他吐了一口血，十指鲜血淋漓却还没死。只是混沌的大脑奇迹的清醒了，好想他一下子会到了二十七岁那年。

然而这样的情况却是有代价的，方风藤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纪澜山给他找了再多的大夫都没有用。林仙好像已经没有泪与痛觉了，他闭门谢客，整天和自己的师父待在一起。一天纪澜山去看望他，就看见在那棵玉兰树下，林仙将头埋着方风藤的怀里，跪在地上显然已经是睡着了。方风藤摸着他的头嘴里慢悠悠的唱着曲，在他们旁边就是周莲的坟。三个人又凑到一起了。

第二十三次，纪澜山来的时候林仙终于看他了，他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粉面玉施，抬眸间流光婉转。他对着纪澜山娇笑，姿态中有了小女儿家的作态。他拿起拂尘向纪澜山一扫，纪澜山伸手抓住了几根佛尘丝。他抬眼看着林仙，对他说：“你和我走吧。”

“你看，你这戏班没你也撑不下去，周莲已经死了，你没法报仇，我也没办法。这是他的命。你的师父还能撑多久？你和我走吧，林老板，你和我过一辈子好不好？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让我听一辈子戏都行。”

“纪澜山。”林仙敲了敲佛尘的柄，他说：“你知道我师父怎么染上大烟的吗？”

“他是为了我，为了我第一次登台，他把自己当成货物给了一个大家的嫡子少爷。那个人强迫他抽大烟，不抽就打他。他瞒着我足足瞒了三个月，我发现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可唱戏的能多抽这伤嗓子的玩意么？他唱不下去的那天我就在后台，满座都是让他滚，让他下台的人。往上面扔什么垃圾都都有。你能想象么？不过几个月他们便捧了我做名伶，我的师父被那个混蛋拖下水，现在还不能翻身。还有我的徒弟，十五岁死在了位老爷的手里。没人管。我当徒弟不行当师父也不行。”

“你看，你们这群少爷老爷，是人命如草芥，眼界比天高。自觉高人一等，我走投无路四处奔波在你眼里不也是做无用功么？周莲那不是命，是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你让我跟你走，跟你这群杀了我全家的怪物走。你挺喜欢我的，你把我当什么？活在你庇护下的金丝雀吗？“

“我终于明白师父说的那句“再低三下四也不能忘了唱戏是自己的本行。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别管别人怎么说，师父就在你后面坐着，唱给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听”是什么意思了。也罢。纪澜山，我们师徒欠你一场《思凡》，我以《思凡》成角，就以《思凡》落幕吧。”

方风藤从里屋走来，他手里拿着眉笔，俯**来细细的给林仙描眉。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慢慢坐在椅子上。林仙将师父抱起，对着纪澜山说：“你看好，我们下山啦！”

次日，陈老爷死在了归家的路上，尸体被扔到了郊外的雪山里。死了个大人物可了不得，一时间全城都在搜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杀人犯。纪澜山受邀参加陈老爷的葬礼时突然想到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所幸，还留了个全尸。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起来，杨二少捂着他的嘴骂他不识场合。纪澜山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突然问：“你还留着送他的花圈吗？”

杨二少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干脆利落的吐了一句：“你有病？”

纪澜山说：“对，我有病。”

之后，传说有人曾看见昔日的名伶林仙背着具尸体在离北平极远的地方出现过，他穿着戏服，手里拿着早已看不出颜色的佛尘。他走在荒野里，背着他的师父，唱：“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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