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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潮水复还来,来时还是当时潮(2/2)

“回去路上小心,别给马绊了蹄子。”我兀然一句话,让他展露笑颜。

“子漆,你当保重。”他作别我,引马而去。

我站着看不见他,只听到马蹄的声音,听到冻硬的泥土被踏裂,从内到外地破碎时的无助的呐喊,呐喊着这土地之上曾发生的一切。

呐喊声颇有韵律,好比一支《洛阳春》。待听不到了,听不清了,才恍惚发觉,已然是启元三年春了。

这年春天,大魏真的有趣极了。如果后人看这个春天,恐怕会笑一个国家究竟是如何经营到这个地步的。

元日建章宫设宴,公党老臣马平被抓到偷拿一方蔡束河真迹的书帖,及祎寒脸色大变,羞愤交加之下中途离开建章宫。后来诗传:太傅忽生女儿颜,羞怕人窥拂袖去。

二月春发,马平自缢,卫党人逼迫陈太后取缔金绶府,不过三天,又取缔高兰台和绥靖将军府,公党的三座堡垒彻底瓦解。是月,及祎寒一病不起,随后,陈太后称病,撤掉了永德殿龙椅一旁的珠帘。

“哀家发病,心血之症,无匹德之躯,愧于先帝,皇帝尚幼,早敬太傅,是日应执。遂去珠帘凤榻,拱天子于永德。钦哉。”

人人都以为这是卫党的发迹之日,就连崔嘉都做好了辅佐这位皇帝的准备。这些事情顺风顺水到连我们都差一点觉得,这场仗到此为止了。

那是四月廿九,天下着小雨,洛阳城里,突然出现的赛云发动了政变,软禁了许令文。陈太后被从长乐宫里重新请了出来,送进了永德殿。

从西凉关赶回来的赛云救了公党一条残命,给卫党人沉痛地一击。而赛云,是我的亲表哥。

自洛阳而来的书信近乎堵满了竺林,叔年和林珏每天都在帮我拆信读信,至寿则是为我写回信,我就坐在他们旁边,不把这些看进眼里。

叔年很是疲惫地捏了捏睛明穴,放下了手里的一封长信,转而对我抱怨道:“这个李载同已经接连四天给你写信,第一天让你劝,第二天还让你劝,第三天就开始骂你了,今天开始骂我们了。”

至寿也道:“我的回信都写不得了,有一句算一句,句句他都驳斥,这种人,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见地。”

林珏也跟着摇头,“卫党内不知是谁煽风点火,愣是把矛头指向了你,明明是赛云做的这一切,与你何干?”

“仲玉,善不多加,罪要累及,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我很清楚,他们的恐慌是因为及祎寒重新从病榻上坐起来了,公党的反扑就在眼前。

没过多久,五月十五那一天,玉髓交给我一封信,署名是天泊。

这是赛云的表字。

他约我,洛阳瑞安楼一聚。

两年多没进洛阳城,光景依旧,长街人流不曾因为那风云变化的政局而减少。百姓们享受着,这种安宁的繁荣,以及繁荣的安宁。

再见赛云,我几乎要认不出他来。原先的羸弱少年,如今也是气宇轩昂的男人了,断眉冷峻,削骨严肃,薄唇不说人间事,明目难容烟火尘。我是知道的,他在西塞,一待就是十五年。

我们简洁地寒暄了两句,他便为我斟酒,铃铛小盏里,总是束缚着快意。

我看着他为自己也倒上,不由道:“你是甲午年桂月到的西凉,这一转眼,十五年了。”

他声音低沉,像是摩挲着沙子在讲话,“姑妈过世的时候,我们正和匈奴打仗,之后便是李仁叛乱,所以耽搁到今天。”

听他提起我的母亲,我倒是突然很喜欢他这样的说辞。

“你去看过她了?”我盯着他看。

“一回来的第二天就去了。”他眼里空荡荡的,“孤坟在外,我心里很难受,我向族长请求了,选个好日子,把姑妈的坟迁回来。”

“是吗?”我的鼻尖酸凉。

赛云正视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哽咽着,却又不哽咽,我对他说:“你应该知道,她不想回去。”

“是,我知道。”

“天泊哥,你就让她在那里躺着吧,一直躺着就行。”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赛云迟迟没有喝酒,他只是道:“对不起。”

荆州赛家,世代簪缨,门楣之高,与崔、谢、王、及、陆、常并称大魏七大家族。而我的母亲,就是赛家上一代家主的独女,一个一出生就注定悲哀的女人。因为不从世家联姻,和我的父亲,也就是云梦人士胶怀一路私奔到了青州,后来便生下了我。我的舅舅,散骑常侍赛凡非常疼爱自己的妹妹,所以向家族隐瞒了她们二人的一切,包括我。

可惜,在我六岁那年,赛家还是发觉了。

我的父亲就此失踪,我的母亲因此自裁。

“都过去了。”

赛云沉默良久,才强打起精神道:“我们不说这个了,今天约你出来,是为了跟你说两件事。”

我方问:“什么事?”

“我这次回来,并不是为了公党,而是为了大魏,”他一顿,“白马王谋反之心日甚,岁公担心诸王并起,对政权不利,所以才秘信传我回来,岁公其实已经病到了骨子里,但却还要强撑起来,为的就是让诸王有所忌惮,子漆,你该察觉到,如今的卫党,十之**都是地方诸王明里暗里推举出来的,就算是崔公恐怕也很难抓住这群人的心了。”

此言一出,我大为震惊。

“这怎么……”

赛云接着道:“对诸王最防范的就是公党,岁公心知肚明,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诸王就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只要这口气咽下去了,到时候,这洛阳城可就再难太平了。”

赛云说的没错,诸王一旦并起,洛阳城防形同虚设,东西南北四面受敌。届时,想必所谓的两党之争就会变成诸王逐鹿了。

我的的确确没想到,及祎寒骨子里与卫党的斗争居然是为了皇权正统,为了天下太平。

“那么,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黯然问道。

他便答:“岁公已急招公孙兖、中行不忌、陆坚等人,准备来一出瓮中捉鳖。”

公孙兖我有所耳闻,他原来是惠州的参军,因为桂越一战赢的精彩,被丁宁收入麾下,封号“定胜大将军”。此人用兵如神,能断对手三步棋,打的人毫无招架之力,又号“胜天算子”。他自幼师从审按公,精读十三韬,经略早已盈然于胸。

中行不忌,此人阴险狡诈,工于权术,两面三刀形容他尚且不行。先帝还在时,他领符节出使羌族各部,哄骗的羌王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毒手,还挑起蜀地各部的战争,最终令大魏坐收渔翁之利。而他,居然能全身而退。朝堂之上,曾经作为卫党最有力的口舌利剑,他以“然也、非也、是也”三句回答逼得尚书令谢义张口结舌。然而,就在多年前公党对卫党的大清洗之时,他放弃自己尚书左的官位,转而投奔丁宁。

陆坚,我还读过他不少文章。号称金陵第一文章的陆太强,江东才俊第一人,擅写檄文,句句针锋,字字诛心,他是公党青年一代最负盛名的,也和赛云并称“陆文赛武”。

“瓮中捉鳖,也得有鳖可捉。”我笑了笑,对此不甚嘲讽。及祎寒所谓的瓮中捉鳖,无非就是将计就计罢了,然而看现在这局势,再将计就计下去,恐怕覆水难收。

赛云深深一笑,方道:“是,岁公是说过,想要瓮中捉鳖,得有鳖可捉,翁我们做好了,接下来就要请君入瓮了。”

我看着他丝毫不会掩饰心情的面庞,猜到了一二,于是问:“所以还有第二件事情?”

“岁公想请你为此事谋划。”

我摇了摇头,“说笑了,天泊哥不是不知道,我不沾这些事。”

“岁公知道你不肯就此答应,所以让我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说完他拿出一封信来,上面的火漆早已脱落,看起来是有些年份了。

我迟疑着接过来,还未打开信封,我的心就一下子揪了起来。

封口处有一朵六瓣梅花,这是老师的独有习惯。

只见梅花不闻香,知是韩家有信来。

“岁公说,这封信他读了很多遍,许多话他一直铭记在心,韩郦先生其实一直都在,子漆,你所看到的今天的公党和卫党,多半是出自韩郦先生之手。”

什么意思?难道说,老师当年……“不可能,老师受崔嘉所托,举身入仕,他对好友的挚诚,天……地……可……鉴……”说着说着,我脑海里突然想起来老师最后一次上朝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

“子漆,还记得我曾经嘱咐过你的吗?”

“老师,我记得,做人要守本我,做事要守本事。“

“是,你记得很对。”

“老师,你今天就要去弹劾那个辛长衰吗?可以不去吗,我听人说,这是个陷阱。”

“子漆,从来没有陷阱,只有不长眼的人,我知道有多难,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只不过,退路无用,只能前进,不过你别担心,老师怎么不给自己留后路呢?”

“那我就在这里等老师回来。”

这就是老师您所说的后路吗?

我没有当着赛云的面读信,仿佛是一种不可控的力量在支配着我,它告诉我:这一切终究都是有因有果的。

赛云始终看着我,温和道:“子漆,望你三思。”

我放下信封,看了看赛云,不知是不是恍惚了,我竟然觉得若即坐在我对面。他们俩是一点也不相像的,我却能觉得他们像极,怕是都是离我许久的人了吧。

末了,我没有再喝一口酒,这一日我总是记不真切,我也忘了我到底有没有问他,他的断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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