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奴复绽开笑颜:“不,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在一只胖乎乎的狐狸带领下,祁晴总算回到了她出生成长的老地方——青山三十九座,山顶的老树下正窝着一个懒洋洋打瞌睡的人,虽然祁晴看不太清,却一眼认定是那百年都不想动的蛇。
她朝着山顶挥手:“嘿,我在这,我回来了!”
品鹤叼着一根草茎,不禁莞尔,眼前的人变了,身量高了,穿的衣裳变了,甚至还抹了胭脂,可是眼睛还是同走时一样,亮晶晶的、干净地装着整个世界,不掺一点杂念,和他记忆里的人重合在一起。
“嘿,品鹤,我回来了!”
“诶,出去玩吗?”
“品鹤,替我跟她说声……再见。”
记忆穿梭过千年前的那个夜晚,天地浩劫,九个太阳几乎要把大地烤干,不知道有多少人、神都被烤死了,连他也受不了了,昏昏沉沉、嘴唇干涸,脱力般倒在路边,他在迷迷糊糊中感受到有清凉贴上自己的额头,他睁开了眼。
——那是一点不能再微弱的灵,带着熟悉的气息。
也是面前这个傻里傻气的狐狸。
品鹤给祁晴算了一卦。
“记忆的事情吗?”祁晴趴在他的腿上,品鹤抚着她的发,拇指搭在无名指指节上数了几下,“你还是不要多想了,等到水到渠成之时,自会明了的。”
“不过,这个云纹吊坠……忘了它吧,一段无关紧要的缘分……”
品鹤从她颈上扯下吊坠,在手心里捏成粉末,随风飘散。
从青山三十九座山顶上遥遥望去,汝阳城里飘起了黑烟,隐约是一处富丽堂皇的府邸。
“那是哪儿?”
“段府。”
“可是我今早才送走段家小……”
“既然那么好奇,就去瞧瞧吧,反正你现在也可以独当一面了。”品鹤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段府近些来日子不顺,大少夫人几次胎位不稳大出血,连城里最好的郎中都摇着头说这孩子保不住了,段大夫人急得团团转,到处求神仙拜佛、烧香吃斋,芸娘倒是不放在心上,安慰段大夫人:“妾身未嫁时就身体欠安,想来这胎孩子保不住,便给大少爷添几房妾吧。”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不注意身子,跟子弈一样,天天就知道抱着猫,绿歌都老成这样了,也就你俩不嫌弃当孩子养了吧?”
芸娘怀里的猫懒懒地摇着尾巴,毛发稀疏,舒舒服服地享受抚摸,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门房便高声喊到:“小少爷回来了——”
段大夫人不经意皱皱眉,却没有表现在言语上,还是欢欢喜喜地同芸娘说笑,倒是芸娘发觉了,偏头向丫鬟问道:“小少爷是不是连夜未归喝花酒去了?”
“是啊,还带着那女子。”
丫鬟话音未落,段云栋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段大夫人的院子,身后还跟着明艳动人的彤衣,段云栋松松散散作了个揖:“娘,今晨起的早呀,哟,嫂子也在。”
“我每天都起的早,也没见你像今天一样来看望我。”段大夫人也不看他,话里藏针。
“娘都说的什么话……娘,你瞧,这是我给您找的儿媳,彤衣,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不用介绍了,彤衣姑娘,我们早就认识了吧?”
“回大夫人,是。”彤衣恭恭敬敬做了个万福。
“那我就把话摊开了来说,我们段家,就是纳丫鬟做妾,也不会迎不干不净的女人入府,更别说做正房了,彤衣姑娘,若你识相,还是尽快走吧。”段大夫人面色沉了下来,兀自把玩着指甲。
这下处于中间的段云栋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了几声:“原……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那……那就不用我介绍了,其实……”
一直窝在段云栋身后头的彤衣突然止住了他的话头,冲着段大夫人扬唇一笑:“大夫人的话是在理,但是妾身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既然大夫人肯接纳丫鬟,为何要在十五年前逼死段家的丫鬟朱衫?”
“朱衫?那是哪位?段府多少丫鬟来来去去,念头不干净的多了去了,我怎会记得?”段大夫人嗤笑一声,毫不在意。
“也是,贵人多忘事。”彤衣撇撇嘴,在下一刻,一直静坐在旁边喝茶的芸娘突然捂着肚子痛呼了起来,尽管她使劲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听见难以忍受的抽气声。
周围的管家和丫鬟连忙围了上去,有狂奔去叫大夫的,也有迅速端来安胎药的。
段大夫人心头一紧,念叨了几声才发觉了真相:“朱衫不就是彤衣的意思么?我倒有点印象,十五年前有个不长眼的小贱蹄子半夜爬上子弈的床,吓得他又是要养狗养猫,又是要书童陪着睡的,怎么,你是她妹妹,来寻仇的吗?”
“我倒是有妹妹就好了,可惜我被乱棍打断了腿,半死不活扔到了乱葬岗,在那儿饥寒交迫中死去,我怎么能甘心啊……”彤衣渐渐压低了声音,褪去伪装外壳的她,妖异中带着危险的味道,“真是可笑,明明只能算是略有姿色,手脚轻快的丫鬟,因为奖赏不均,就被姐妹们扒光了绑在所谓乳臭未干的少爷床上,还被慧眼识人的大夫人认定是浪蹄子,先割了舌头不让辩解……”
她的衣裳化成弥漫的黑雾萦绕,脸色是纸一般的死白,指甲尖尖泛着黑气,就比门上青面獠牙的门神多了几分生气。
赶来的小厮哪见过这样的情况,年纪小点的就吓得腿软在地上:“……鬼,鬼啊,救命啊……”
黄纸同佛珠不要钱地往她身上丢了过来,都被挡在无形的屏障外。
“没有用的,我既不是恶鬼,也不是怨灵,只是地府许了我一个寻仇的机会。”
彤衣的手一吸,便抓住段大夫人的脖颈,微微使劲,向来光鲜亮丽的段大夫人便涨红了脸,十分狼狈,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不住地挣扎扭动。
“咳咳……你,你找我寻仇便是……何苦,为难芸娘……”她妆容精致的脸皱成一团,瞧着身边痛呼流汗的芸娘,艰难地说道 。
段云栋一时间懵了,疼爱他的女人与他疼爱的女人纠缠在一起,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甚至不敢相信面前前来寻仇的鬼曾经是他的枕边人,又是恐惧,又是犯恶心。他深吸一口气,跪下来开始冲着彤衣磕头:“彤衣,彤衣,无论我娘做了什么事,都请你放过我娘,冲着我来吧,我都可以接受,再说我也待你不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真烦。”瞧着段云栋要有抱她大腿的趋势,彤衣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段大夫人顿时跌坐在地上,然后下一秒,彤衣的手里多了一个段云栋,“这是要表演母子情深吗?”
她歪头问死里逃生的段大夫人,语气里带着调侃:“感动吧,大夫人?你这么聪明,怎么不知道你一心维护、不谙世事的小儿子,亲自动手在大少夫人的药里放了藏红花?”
“他对段府的心,也是路人皆知吧。”彤衣提着他的脖子,脱离地面,上下打量一番,“不学无术、沉湎酒色、挥金如土、不重亲情……就连我这个没念过书的野丫头,也能列举出不少来,段大夫人,要是我现在掐死他,你心里是欣喜还是庆幸?毕竟,他可不是段家的血脉……”
此刻就算是段云栋这个神经大条的人,也察觉到了危险,冲着段大夫人哭喊起来:“娘,我不想死!娘,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孩儿别怕,娘也,没法子呀……”
在他们的背后,段子弈的蓬春院燃起了熊熊大火,伴有木板吱呀裂开的声响。
彤衣的语气里带了些怀念的意思:“我八岁被卖进府里,在蓬春院里待的日子最多,当年蛇蝎心肠的姐妹嫁出去惨死的有,抛尸街头的有,剩下的现在应该还在院里伺候吧,正好一把火烧的干净,那段大夫人,你觉得如何呢……”
手上的力量慢慢收紧,段云栋蹬着腿,脸涨得通红,不住地去抓扣住他喉咙那只手,那只他牵过,抚过,吻过的纤纤玉指,可惜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一点一点被夺去呼吸。
蓬春院里飘来的黑烟熏得众人咳嗽,跑来救火的小厮满头大汗:“大夫人!火扑不灭,而且还有几位婆子在里面!”
“……不用管她们,别让火蔓延开就行。”段大夫人即使身困险境,也好整以暇地扶好步摇,抬头看彤衣,“你还想要怎样?”
“我知道今天段子弈不在家,你才这么放松,怎么不怕我直接杀了你呢?”
“啧,你手上不是还有一个吗?”
“也是。”彤衣点点头,“那我掐死好了,举着怪酸的,反正你也不心疼。”
段云栋慌乱起来:“娘——娘救我,救我啊——”
“吵死了。”
随着一声骨骼的轻响,段云栋消了声息,脑袋不正常地歪向左边,彤衣松了手,段云栋空洞地睁着眼睛摔在地上,还在等着所谓的娘来救他。
——他不知道,他的娘早就死在十几年前那场大火里了。
颈间的链绳终于断裂,细心保护的云纹吊坠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小裂缝变成大裂缝,然后一分两半,连同着他心心念念的故人,一同碎裂在尘埃中。
段大夫人暗暗地松了口气。
“还有下一个呢,解决了你未出世的孙子,下一个就该是你了。”
“别——”
芸娘捂着肚子侧身躲避,扔躲不过那指向她肚子的白绫。
“喵!”
一直懒洋洋趴在芸娘脚下的绿歌,突然飞跃起来,挡在她身前,与此同时,院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彤衣无比熟悉的声音。
“住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