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结束了这个话题:“我去天牢,看看我四弟。”
他换回了明黄的帝袍,天光却有些阴翳,落在那明黄上,竟有些清冷。我眼看着他走出宫殿,长袖鼓风,使他的背影有些飘摇。
外患暂缓,该轮到内忧了。
李彦殊称帝小一年,自然是有一批狼子野心的心腹,李彦廷回来了,这些心腹嘛,理所当然,是要斩的。
在这里面,有我一个熟人。
张小贝。
那个颓废丧气,在翰林院里面拣册子从早拣到晚的、仿佛早已放弃一切希望的张小贝。我没想到,在这样改天换日的大流里,他不仅没有随波逐流明哲保身,居然逆流而上,短短一年,竟成了李彦殊的左膀右臂,新朝的红人。
听人说,张大人在新朝上文思敏捷、政见独到,文能妙笔生花,舌战群儒,武能纸上对阵,挥斥方遒,是不世能臣,可惜可叹。
我依稀记起,他好像是他们那一年的榜眼,拿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高考全国第三,妥妥的人才,被拘在翰林院里整理文书,的确是大材小用了。我又想起他在那间暗黑的书房里佝偻着背、挑挑拣拣的身影,很难说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的确是可惜可叹。
李彦廷重回帝位,不认将辰这一年新朝,年号也没改,还是沿用着之前的算,仿佛完全没把这次谋权篡位当回事,到了明熙七年。
不算立了新朝,但混乱程度是比正常改朝换代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他不仅要收拾残局,还要顺势改革,是乱上加乱了。
在这当口,有绝大功劳的老丞相激流勇退,辞官回乡,相位空落。
众人观望,大爆冷门。
我当年在翰林院的师父张奕,一介草根,官拜丞相。
在那一年里,他属于明哲保身的苟派,没学那些头铁的对李彦廷表忠,也没有说要为你李彦殊服务,在牢里苟了一年半。幸而官职不大,没人管他,就这么苟到了帝王重归,封侯拜相。
他寒门出身,是考了状元封的翰林,除了本身的才华外一无所有。
李彦廷要的就是他的一无所有。
一时间张府成了皇城除了皇宫以外最热门之地,门槛都险些被踩烂。
我挑了个贺喜人群都走光了的晚上,拎着一壶张师父以前最喜欢喝的烈酒,敲开了丞相府的大门。
到底是有师徒情义,况且若不是他给我机会去见李彦廷,我说不定还跟张小贝一起在翰林院捡文书呢。我还撞见过他和张小贝的一次争吵,我猜想,也许,张师父想找人说说话,也许,只有我能说。
他果然殷切接待了我,亲自把我请到内室,屏退所有下人。也果然有话要说,甫一坐下就摆出了彻夜长谈的姿态。
果然说到了张小贝。
他讲张小贝是他的学生,也是养子。张小贝幼时丧父,母亲改嫁,被遗弃了。他游历途中恰巧碰上,便自己捡了,亦师亦父,将之养大。这捡来的孩子骨骼清奇,是个天才,三岁能诵四岁能书,八岁时便能引经据典,与他大加辩论。
张师父本人也确有才华,基本回回稳过乡试,只念及张小贝年幼,不好照料,便回回弃了复试。直到张小贝满了十五,他终于放了心,去县城、省城、皇城一路参考,高中状元,入了翰林院。
张小贝有时会来皇城看他,一路走来,能看到巫山上的雪,古道十里的红沙、看到怀姜河上的游船、漫山遍野的牡丹,看这衍都的风光。
少年也曾意气风发,也曾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三年后,年仅十八的张小贝一鸣惊人,首次参加科举,便以第三名的成绩入册翰林院,来到了皇城。
他那年的第一名是鹿商。第二名是晋贵妃的亲弟弟。
后来就是长达五六年的文书整理。
“他从小就是那么个性子,锋芒毕露,又容易钻牛角尖。”酒过三巡,张师父已然微醺,眼中有桃色的醉意,“从小就喜欢问‘为什么’,要人把一切都摊开来讲明白讲清楚。可他来了这里,再问这些的时候,我就答不上来了。”
为什么鹿公子中了状元,皇上却不给他官职?为什么我的提案比那脓包好千百倍,通过的却是他的?为什么你的文章上署朱大人的名字?为什么我说的话没人听?
他笑了一声:“你说说,这样的问题你叫我怎么答?”
“他从小遇见一个事,就非要弄明白,讲逻辑讲证据,好比一次,我同他讲到《荀子》,教他‘天地君亲师’。他竟说他没见过天地显灵,没受过君亲恩泽,凭什么要这么尊?应该倒过来看才好。”他摇摇头,“那是我第一次没答上他的问题,我笃信那一切就是真,从没想过‘凭什么’。”
我脑海中的张小贝忽然鲜活起来。
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前半生活在自己笃信的正义与天理中,一夜之间落入繁杂人世,看到这一片歌舞升平下的苟且,一腔天真赤诚的热望被砸得粉碎,无可奈何,终至无话可说。
那么痛苦,是因为不甘。
“我早同他说过:时运得等。不失望、不抱怨,完善自身,做个好人,人生很长,总会等到的。”我看到张师父的眼角划下一滴泪来,落进酒杯里,无声无息,“等不到也没什么,因为世界就是这样子的。”
他掩面痛哭:“是我害了他……我没有教他世界是这样子的。”
我给他倒上酒,宽慰了他几句,心中是如鲠在喉的难过,上下嘴皮一合,言语掩不住的苍白。这世界自古以来、乃至千年以后,都是如此,但你怎么能把它教给孩子呢?谁不是教他忠孝节义、善良勇敢……虽然最后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但是你又怎么能对着一个孩童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这些都是假的呢?
“我今早去送他了,人头落地,刹那的事。”他抑制不住的一声哽咽,再一次说,“……是我害了他啊。”
我被那声哽咽刺痛,跟着哭起来:“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得之幸,失之命,您陪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只能这样了。”我稀里糊涂,又喝了一杯酒,跟他一并抱头痛哭,“没有谁能陪谁走到最后,中间一步不错。”
他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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