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没有真的走,人们也就没有真的行动。
但也就是这份侥幸,让他的弟弟涉过了叵测的人心。当他真的一样站在山坡顶上,一样戴着兜帽,一样精疲力竭时,人们便明白,太平的日子走到了尽头。
男人几乎是奔跑着冲上了山坡,与久别重逢的手足紧紧相拥。
村民们又一次围了上来,男人也迫不及待地向众人介绍那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
男人:他是埃米,他是埃米!他就是我和你们提起的弟弟,啊,我真的等到了他,我真的等到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好一会才有人小声地发问:那……你叫什么呢?
是啊,他们受了他三年的恩惠,却没人关心他真正的名字。
但他不计较,与血亲重逢的喜悦盖过了一切。
男人:欧利亚,我叫欧利亚,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
他兴奋地对大家说,哪怕没有人施舍他一个同样诚挚的笑容。
众人:哦,原来他叫欧利亚。哦,原来他的弟弟叫埃米。
众人:哦,那么欧利亚得活着。他还得继续给大家帮助。
众人:哦,那么埃米得除掉,越快越好。
以免夜长梦多。
从彼此的对视中,人们竟瞬间达成了共识。
无声的交流竟能契合到这番境地,可悲的是这神奇的法力却用于最恶毒的计谋。
可再邪毒,也得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们除掉埃米的理由,一个让欧利亚始终不得自由的理由。
····
于是事情又这么成了,好像没有道理,好像还是这么个理。
当欧利亚急切地向首领表达着感激,又不断地声明次日就要启程离开的计划时,整个房间竟是那么地安静。
充盈在四周的不是喜悦,而是沉甸甸的,怨恨与憎恶。
首领:这不是你想留下就留下,想离开就离开的地方。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让欧利亚的笑容凝固。
首领:你不是我的同胞,我收留了你,接纳了你,与其他村民一视同仁。而你现在扬言要走,那就与背叛无异。
众人又一次纷纷点头,发出阵阵赞成的唏嘘。
首领:不要强调你原来的目的是什么,那和我们没有关系。你想要从这里得到自由,那就要付出等价的回应。
男人讶异,张口就要辩解,说三年来不分昼夜的付出,说一千个晨晖交替的辛劳,说挥洒的汗水,说消耗的精力。
可环顾四周,榔头和锤子握得紧,牙关和拳头捏得硬,好似只要他敢出口一个字,身上就得凿出一道口子。
于是他沉默了。他轮番打量一张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可他们都和他一样残忍冰冷地沉默着。
人们从来不会记得自己得到过多少的恩惠,他们只会记得恩惠中止的一刻,心头那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烈火。
男人:你还想要什么?
他的弟弟就在木屋里等他,到了这一刻说什么也不能前功尽弃。
首领:我将给你一个人,如果你能让他起死回生,我便把你们放归森林。而如果你不能做到,那你就得毫无怨言地留下,直到自然收走你的生命。
男人:我答应你。
首领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猎物也顺利地掉入陷阱。
首领又一次拍拍手让年轻人送上这次的赠礼,送上那个人,送上欧利亚挑战的谜题。
人群默默地让开一条道,两名青年便推搡着一个犯人跪倒跟前。他的双手反绑身后,他的兜帽被粗鲁地掀起。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好似来到的一刻,就已把村落的邪恶尽收眼底。
他看着哥哥震惊的表情,没有呼救,没有求饶。
棍棒挥动的刹那他甚至都懒得呻吟,脑后被重重一击,鲜血溅了一地。
欧利亚从震惊中回神,疯了一般冲去抱起弟弟。
他嚎叫着,哭喊着,他痛彻心扉,撕心裂肺。他治愈不了弟弟,也治愈不了自己。否则他也不会因战火而流亡,因疲倦而昏迷。因担忧而辗转难眠,因伤痛而夜不能寐。
他身体流淌的血液与奔涌的法力就像一个诅咒,牢牢地如枷锁般禁锢着他的生命,逼着他只能把善行施予他人,把痛苦释放出去。
可是命运是多么不公平,所有的善意都没有回报,所有的仇恨都被迫凝聚。
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而唯一的光明也在寒风中飘摇,最终被暴雪熄灭,被冰雹打碎。
村民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有的走回了自家的房子,炉子还烧着,浓汤还炖着。有的走回了屋后的田地,耕地还犁着,牲口还喂着。有的走回了摇篮的旁边,婴儿还睡着,竹藤还晃着。
还有的走到了篱笆外,围成一个看守的圈。男人还哭喊着,阳光还照耀着。
远处的森林轻轻地晃了晃,背后是一片安详的湛蓝。
近处的鸟儿柔柔地叫了叫,脚底是一块湿润的土壤。
屋顶的瓦片稍稍地动了动,像要掀开小小的窗口,让光线照进来,照着满是血水的墙面,照着渐渐冰冷的躯壳,照着风尘仆仆的兜帽,照着一双抬起来的眼睛,以及眼底已被点燃的,鲜红的锋芒。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说是来了成群结队的怪兽,咬死了睡梦中的人类,踢翻了堆满干柴的炉火。又听说是挂了一阵不可思议的狂风,吹垮了不牢靠的木屋,掀起了排山倒海的火浪。还听说是天降硫磺,火焰从灰红的苍穹落下,砸裂了房梁,支离了木桩。
但更多的传言,还是关于外面那个世界的邪恶。
听说黑暗的生物还是闯进了这片净土,好心又不设防的人类措手不及,被吞噬的一刻也没忘记教导那黑暗改恶从善。
这村庄是纯洁的,避世的他们与世无争,被摧毁了也真是荒唐。
····
当人们终有一天发现那一片埋在土里的废墟,也只能感叹着世事的无常,善良的人未必有好报,得逞的却总是作恶的坏蛋。
村民:你看,那不还有一座木屋立着吗?那一定住着可怕的巫师,那一切一定都是他造成的。不然怎么就他的房子完好无损,不然怎么就他能安然无恙?
旅人:那,你见过那个巫师吗?
村民:没有,没有,我要是见过,还能活着碰到你吗?所以啊,我不敢担保我们村的人能让你留宿,他们不信任外面来的人,外面的人很危险,太危险了。
旅人:还得请你多为我求求情,我需要找个最近的地方等我的弟弟。我保证等到了他马上就走,一定不会打扰你们太久。
村民:怎么说你也治好了我的腿伤,看在你能帮忙的份上,他们应该会慎重考虑。
当旅人出现在山坡上时,正是傍晚十分。农作一天的人看见了他,眯起眼睛,抬手遮挡。
晚霞把他达成了一个剪影,身后的夕阳如鲜血一般。
····
TB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