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搞得声势浩大,从城市蔓延到乡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来到了海桑城这个小地方。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这一片森林发生的一幕。
那一天他带着手下照着上面的名单过来,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便在森林里撞到了一群拿着农具的人。那时候抓捕间谍的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了,所有人看到他们的制服和袖章就会跑。
而遇到跑的人,自然要先当成嫌疑犯抓住。这是上面交代的命令,是诺肯想要违抗也会被举报的底线。何况这群人还抵死反抗了,证明其背后定然藏着秘密。
于是诺肯便拿着枪,让所有人站成一排。
十来个人,衣衫褴褛。原本手里拿着的锄头棍棒全给缴了,现在一个两个目光闪躲地低着头。之前反抗的狠劲全没有了,仿佛蔫了的菜一样。
诺肯问,村里还有谁?
没有人回答。
于是诺肯举起枪,随便选了一个人,扣动扳机。
人群瑟缩了一下,一个人向后栽去。但没人敢看同伴的方向,只是把头低得更厉害。
诺肯再问,你们从哪个码头来。
还是没有人回答。
于是诺肯再举起枪,对着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的汗水从额头流下,在露出的皮肤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然后痕上布满了血迹,血迹再溅到草地上。
人群又瑟缩了一下,像蚯蚓分开了两节,再分别蠕动着。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恐惧压抑着这片小小的空地。
诺肯的靴子踩在松软的草面,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
诺肯又问,还有多少人被你们藏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等问完再把枪举起,而是一边问,一边抬手。这群人看似是某个村落全部的劳动力了,就凭刚才拿着农具也敢跟他们硬拼的劲头,估计身后保护的都是妇女和孩子。
那是他们的家眷,是自己给枪崩了也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但总有一些软弱的人,或者说,总有和他们交往不深的人。比如在他第三次扣动扳机之前,突然抬起头,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土话的年轻人——这就是突破口。
他看上去三十出头,头发和胡子都给剃光了。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别杀我,我都告诉你。
这一回蚯蚓舒展了,排成一行的人都扭头看向他。还不等他说出第二句话,位于他身旁的男人就骂了一声,猛扑上去。
但诺肯的枪更快,他连续开了两枪,那男人便失去了力气,被年轻人奋力地推开。
鲜血洒在年轻人的脸上,他瞪大了眼睛,剧烈地呼吸着。
鲜血也洒在诺肯的靴面,诺肯低头看了一眼,朝他走去。
年轻人的目光转了转,过到诺肯的脸上。他仍然躺在草地,却马上警醒一般,快速地说——往西五百米左右,西月码头北望,沙池巷里还有……还有其他的人。
诺肯问,“多少?”
他答,“四、四十多人。”
诺肯再问,“武器有多少?”
他摇摇头,“没……没有多少,我们没有枪。”
诺肯朝旁边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年轻人便被拉了起来,双手反绑身后,脖子戴上镣铐。
诺肯点点头,便让士兵牵着年轻人跟自己走。
身后的骂声又响起来,但很快就被一片的枪声盖过。
林子里的鸟被枪声激起,扑闪着翅膀纷纷逃离。
诺肯做了队长两年,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之后他被调离岗位往上升迁,不再面对每一天的屠杀和拷打,但他开始面对名单上的数字,以及一张又一张的审核表。
也就是在那一年,整个运动被揭露了,种族屠杀的真相则浮出水面,诺肯也被打入了牢房里。
在牢房之中,他知道自己的家人全部被牵连。因为运动开始而被牵连,因为运动结束也被牵连。
他们曾经是长年与海民通商的人,昌盛时可以称之为富甲一方。可整个运动背后的根本原因为族类相争,那无论这个运动的结果到底是谁取胜,他们家都逃脱不了干系。
他不知道整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夜之间抹除得一干二净,就像他自己的小队办事时那么利索。
他在牢房又蹲了两年,直到上层建筑完成了整理,才将底下这些“不知情的参与者”释放出来。
然而这样的事是不会被民众原谅的,那些数字背后是被拆散的家庭和打碎的生活。是被子弹和鲜血威胁的惶惶不可终日,和压抑许久且无法言说的悲伤和仇恨。
类似诺肯的人根本不可能再生存下去,哪怕他们自己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员,哪怕他也因此而一无所有,哪怕他也恨,恨到无处发泄。
于是诺肯离开了,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那时候他的心满是绝望和愤怒。他仇恨着海民毁了这一切,也仇恨自己的愚蠢和满腔热血。仇恨整块兽象大陆,也仇恨那些对他拿起石块和尖矛的民众,从未想过他是否也被利用和伤害。
他终于明白自己在做队长那两年里,被抓捕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没有见过家族里的石板,但这不影响他怀疑当局只是为了夺走他们家的石板而用个罪名把他们打散。他很长时间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往,因为这样的恨太广泛,恨到他都不知道该找谁去报复。
直到他遇见了塞西洛,直到塞西洛告诉他——有那么一线可能,拿到石板。
是的,只有拿到了石板,他才能做一切想做的事。他才能纠正自己的错误,也纠正别人的错误。能复活不该死去的人,也能铲除本就不无辜的存在。
雅拉瓦的声音将诺肯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把烟灭了,扭头看向雅拉瓦的方向。
“我……我好了啊,你们谁来接应我一下?”
雅拉瓦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朝诺肯的方向举了起来。
TB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