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带着任春和到达白城乡的时候是个正午,两个人几乎熬了一个通宵,早饭才吃两口就急着往这儿赶,下车的时候被太阳一晒有些发晕,任春和的肚子叫了一声,她穿了个嫩粉色的大口袋卫衣,在春天的太阳底下就像个刚抽枝儿的小嫩芽,利落的短发是上学时候最受老师家长青睐的那款,露着眉毛露着耳朵,有些发浅的颜色,显得有些营养不良。
“哥,好听吗?”她戳了戳胡亮。
胡亮把公文包夹在腋下,瞥了她一眼,踮着脚半个身子都从车窗里探进了切诺基里,一阵塑料袋儿的响声之后扔出来一个东西,任春和赶紧接在手里,油乎乎的劣质包装袋,七个没什么艺术感的大字——紫糯米夹心面包。
任春和见怪不怪地拆了包装袋,张大了嘴往下咬,三两口就吃了一大半,蹭的鼻尖上也闪着油光,胡亮比她吃得快,倚着车门两腮一鼓一鼓的,“这个村看着不对劲儿。”
因为长期抽烟,他的声音不怎么清亮,像是嗓子里卡着痰。
“怎么不对劲儿?”
胡亮把矿泉水递给她,她仰头喝了小半瓶之后再递回给胡亮,胡亮把剩下的都喝完,捏扁了瓶子随手一扔,“大中午的街上没人就罢了,你闻见饭味儿没?”
“这么说还真是,这村……”任春和满嘴面包暂时也不嚼了,“怎么像是没人?”
可外边街道收拾得干干净净,如同城郊的普通村子那样,实在不像个久无人住的样子。
话刚落下去,几步远的胡同里就冲出来一个半大小孩儿,一身运动服上全是土,身后跟着一只土狗玩儿命地追。
胡亮往前跑了几步,一把就把孩子拉了过来,随手捡了块砖头朝那土狗扔了过去,土狗遇见凶的也不敢造次,强撑着呲着牙叫了两声,见胡亮再次作势弯腰去捡石块儿,扭头就跑了。
那孩子见狗跑了,扭头也要跑,被任春和给揪着后衣领子勾了回来。
胡亮看了眼他怀里抱着的两个根鲜亮沾着泥的大萝卜,笑了,原来是从人家菜园子里偷东西给狗撵的小贼,“小东西,你们村儿人呢?”
小孩儿挥着胳膊想要挣开,也不回答,嗓子里发出来不讨人喜欢的奇怪叫声,任春和扭头看了一眼跟胡亮对视一眼,哑巴。
“放开他!”
脆脆的小童音,男女莫辨,在这毫无人烟的小村口,无端显得诡异了起来。
任春和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即便她作为唯物主义无神论的坚决拥护者,在这个怎么看怎么邪门儿的村子里,都忍不住一惊一乍的。更遑论,这周围再多半个人影都没有,哪里来的声音?任春和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胡亮敏锐地往村碑那边看了一眼,任春和也跟着看过去,从那后边冒出来一颗毛茸茸的黑脑袋,乱乱地扎着一个小揪揪,是一个走路还不怎么稳当的小女孩儿。
她手里拿了一根很细的树枝子,颤颤巍巍指着胡亮和任春和,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那半大的小哑巴,她尖声喊叫起来,“哥——”
任春和忍不住捂了一下耳朵,蹲下身子朝小女孩儿招手,“小妹妹,我们不是坏人,过来,你家大人呢?”
为了示好,说着她就撒开了小哑巴,小哑巴一溜烟儿就跑到了村碑那里,挡在了他妹妹前边。
别看胡亮平常脾气暴,可就拿小孩儿没办法,他又重新从车窗子探进了车里,没一会儿翻了两块巧克力出来,冷谈的深色外壳,琳琅的不知道哪国文字,气得任春和瞪了眼,连哥都不叫了,叫了声“头儿!进口巧克力,有这,你就给我吃两块五一个的面包?”
胡亮没理她,尽力摆出了和善可亲的样子,拿着巧克力勾引两个小朋友,能看得出来,那一脸仍旧不怎么像好人的表情真的是十分尽力,“我们是警察,不是坏人。”
小女孩儿明显咽了一下口水,小哑巴也有些动摇,但仍旧尽职尽责拦在前边。
看这情形,只能换任春和出马,她一把夺过了胡亮手里的巧克力,轻轻把扔了过去,巧克力在细细地土里滚了两下,小哑巴迅速捡起来,重新护在了妹妹前边,帮妹妹撕开了包装袋,剩下一块儿他捏在手里,盯着眨了眨眼,最终还是没舍得撕开。
“骗人,”吃着巧克力的小东西翻脸不认人,躲在哥哥身后露出来一个脑袋,“你们才不是警察,你们像坏人。”
从业五年来,连续五届最美警花的蝉联者任春和同志明显是被胡亮给连累了,她稍稍靠前站了一下,吸引小朋友的注意力,小女孩儿安全意识不高,再者,出于人类的本能,自然而然就对身穿粉色卫衣的漂亮女性放松了警惕,虽说另一个看着像坏人,但好歹是给过巧克力的坏人。小女孩儿在哥哥身后小口小口含着巧克力说话,发音含含糊糊的,“大人全去看死人了。”
胡亮和任春和同时扭头对视了一眼。
这时候小哑巴摇了摇头,朝妹妹比划了几下,妹妹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偏了一下头不想再理哥哥,可哥哥固执地用一根手指把她的脑袋拨愣过来,不厌其烦地还是比划刚才的手势,妹妹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好啦好啦,赂神,赂神还不成么。”
任春和不自觉舔了一下嘴唇。
“什么意思?”胡亮沉下了脸,吓得小朋友连巧克力都忘了嚼。
哥哥指了指远处紧挨着村子的树林子,胡亮和任春和看过去,就这么一扭头的空儿,两个孩子就没命地跑了出去,一拐弯儿没了人影。
村碑旁边落下了两个鲜亮的大萝卜。
“嚯,两块巧克力换来了俩天然正宗无公害大白萝卜。”胡亮啧了一声。
任春和看着那边的树林子里像是有烟冒出来,现在静下心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那边好像确实有嘈杂的声音,“看看去?”
胡亮正从地上捡起来两个大萝卜,伸袖子擦了擦,咯嘣啃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任春和也没听明白,就见他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块巧克力,扔进了她的卫衣帽子里,钻进车里砰的关了车门,打了个手势催她上车。
任春和把帽子里的巧克力拿出来,故意冲胡亮撇了撇嘴,蹦上了副驾驶。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运气,俩人只是寻常来调查一名犯罪嫌疑人就撞上一起疑似命案,以及一个看起来就邪门儿的村子。
犯罪嫌疑人姓郭,全名郭建富,经查证是珠城市北郊开发区白城乡人,跟随宏茂建筑队包工头四处承包工程,同村工友余成于三天前遇害,抛尸废弃钢铁厂,据悉,郭建富在被害人受害当天曾与其发生争吵,隔天郭建富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
大切在凹凸不平的土道儿上颠簸,任春和把胳膊搭在半开的车窗上,“什么叫赂神啊?是不是什么献祭仪式?我看那小女孩儿说死人……”
“就是跳大神,贿赂的赂。”胡亮给她解释,“珠城本地农村都信这个,得病生孩子红事白事逢年过节……干什么都得赂个神,不过全村人这么大阵仗可少见。”
“哟,神仙都能贿赂?”
“人可以,神仙怎么不行。”胡亮点了根儿烟,他抽烟抽得凶,熏得指头尖都有些发黄,特别是开车的时候,没点烟味绕着就浑身不舒坦,“学校里不都教了么,神仙都是人按着人的样儿想出来的。”
任春和不是珠城本地人,对跳大神这套不懂,还是对小女孩儿说的那句“看死人”耿耿于怀,她撕开巧克力扔嘴里,冷不丁给齁了一下,窗外的风景依次掠过,她突然指着远处喊了一声,“哥,那边。”
胡亮看过去,任春和所指的那里有隐隐约约的烟冒出来,像是在焚烧什么东西,他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愚昧,像这种季节全村的人聚在林子当中间里放火,妥妥儿是嫌命长。
他掐了烟,越野车跟着一甩尾巴,直冲冒烟的地方轰轰开过去。
“谁之子,象帝之先,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一段扭曲了声调的吟唱,可能掺杂着些方言,拖着调子勉勉强强能将字听连贯,音色却年轻的很,配合着此时诡异的气氛,让人无端起一身白毛汗。神婆背对着人群,在祭台前毫无章法地抬着脚跳来蹦去,吟唱中带着轻微的喘气声,半长的头发低低地绑在一起,带着银色蝴蝶结形状的皮筋儿跟着一颤一颤,也越落越低,说不清楚唱到哪个音的时候,终于掉了下去,在地上不甘心地弹了两下。
头发散开之后明显有一段儿勒出来的印子。
林子当中间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说不清围了多少人,人人踮着脚往里瞅,胡亮和任春和两个人站在不远处,愣是没被人发现。
从人缝里,两个人看着那个身穿劣质明黄色八卦袍的神婆装模作样地行骗,人群挡了大部分光景,只有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出来,任春和踮着脚张望,她敢断定,以一个刑侦大队最美警花五年蝉联者的荣耀做保,这位神婆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不知道珠城本地是不是在这方面特立独行,反正据她对神婆这个词儿的认知,应该都是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