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卿明面上认程长老为师,总算有一个旁人看得见、摸得着的靠山。
当时程长老名下挂有不少学徒,除徐长卿外,还有茯苓等,共计十多人。
徐长卿拿不准蔡曲是不是把那天哄他的话,对在场所有人都说过。
或是通过他人之口传递的。
学徒们面面相觑,分不清谁是谁的添头。
程长老倒乐呵呵的,他年近四十,外表却不过三十多岁,大概因为他的言行打扮非常随性。
尽管与一群便宜弟子初次会面,程长老也没有换上锦衣华服,毫无排场。
他用深色冠巾将头发尽数裹起,身穿耐脏的粗布长袍,袖口用布条绑紧,腰部以下还裹一块污迹斑斑的厚布围裙,一副温良恭俭的眉目,像极寻常村镇里,常遭后辈小孩儿欺负的温和叔伯。
程长老甚至没费神张罗拜师的仪式,被暗卫隐晦地暗示一句见面礼后,他竟然叫暗卫从里间,分批取出十多个带抹布刷子的木桶,一人一套。
徐长卿提着木桶,一脸茫然地随程长老往山上走,在那个永生难忘的院子前,停下脚步。
他想,应当有些人后悔到程长老门下来了。
然而所有学徒都异常乖巧,没有作声。
林培月成功地将敬畏圣教的情绪,灌输到他们心中。
林培月在逼学徒自相残杀后,厌弃了原本作为凉房的地窖。
蔡曲做主,将整座院子交由程长老打理,算是劳烦他收徒的酬谢之一。
程长老对这座凶宅完全不忌讳,他乐呵呵地收下,领才刚逃过一劫的学徒故地重游,让他们进去做些打扫之类的粗重活儿。
暗卫见势不妙,寻到借口遁逃。
徐长卿与茯苓等新鲜出炉的弟子,却是逃不得的。
程长老兴高采烈地背对学徒解说他的地窖改建计划,他们只能垂首静听。
呆站半个时辰后,学徒们在程长老指挥下,打满一桶井水,拿起灯笼,走入地窖。
他们先从主宅的入口,爬进地窖西面的隔间,将装满奢华皮毛布匹的宝箱抬出去。
程长老说,这些好皮料布料可以送给右护法蔡曲当回礼。
西北面的隔间则存有陈年佳酿,与一些开始发霉的珍贵药材。
程长老说,要将美酒送给老左护法当中秋礼。药材能用小刀把霉斑刮去,在晴朗天气暴晒一两日后,还能入药,绝不浪费。
最后,他们一同走进仍散发着腥臭味的主室。
那气味令人作呕,有几个学徒扭头跑出去将吐得翻空胃袋,再惨白着脸走回来。
借着摇曳舞动的火光,徐长卿终于看清地窖的全貌。
逝者早已下葬,地窖内空无一物,唯有墙壁上仍布满飞溅的干涸污迹,徐长卿还在墙上寻到几个不起眼的、连接隔间的气孔。
地上更是惨不忍睹,遍地干涸的血污与秽物,大概搬走尸体的人也不愿回头清理。
程长老平淡地感叹:“不好好打扫,这里就不能用了,你们说对吧?”
徐长卿无法作出回应,他喉咙发干,头皮发麻,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魂魄。
半夏与义兄们,就在如此肮脏的地方丧命。
他们也曾在此地杀死自己昔日的同伴。
在场诸人,都对命丧地窖的人有所亏欠。
但程长老将一切交给他们,说到饭点再走。
应当没有人还有胃口吃饭了。
学徒们只得恭顺地送程长老回去歇息,他们脱去
鞋袜,卷起裤脚,自行商讨分工,有人负责打水换水,有人负责铲除污迹、擦洗地板。
仿佛脚掌下踩着的,不过是寻常灰尘与垃圾。
只是他们特地安排一个年幼学徒,命他守住地窖门,绝不允许任何人将门锁上。
徐长卿伏在地上,反复用皂角水刷洗地板,直到辨认出一条又一条地砖缝。
四肢都用上劲,累得满头大汗,倒是没再联想太多。徐长卿手上使力,不小心撞到另一个人。
茯苓先一步抬起头,对徐长卿笑了笑:“对不住,没看周围。”
徐长卿也回道:“我也是,身上脏,还请师兄别介意。”
茯苓笑:“这回谁不脏呢,没事儿。”
寒暄过后,二人刻意保持一定距离,再无肢体碰触。
即使拜在同一个师门下,受糊涂师父差遣办事,即使合作融洽,学徒们始终相互警惕防备,逐渐学会用玩笑掩盖真心。
也无人在意他们的真心。
从今以后,他们即使打瞌睡说梦话,即使喝醉,即使被绑在刑架上,也不会坦露心声。
撕下他们玩世不恭的脸皮,可能只会露出一片血淋淋的麻木。
临死之前,他们或许还会说出一两句真假掺半的遗言罢。
前提是有人留出时间,允许他们施施然地从刀尖上变躬迁席。
徐长卿与茯苓等人,花了好几天才把整个地窖清洗完毕。远远扔开抹布时,徐长卿觉得,地窖里的血腥味都钻自己指甲缝里去了,余生都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