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口中的“陌生人”无意中刺痛了江辰。

江辰看着床上慢慢安静下来的唐弈，刚刚的一场大闹似乎耗尽了他全身上下最后的一丝气力，不论是脸上瘦到突出的颚骨线条，还是凹陷而无神的双眼，江辰几乎都忘记了唐弈本来白嫩嫩还有这婴儿肥的脸蛋，和只有笑起来才有的酒窝的样子——他现在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被人折磨后的脆弱，过往的阳光活力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丝的痕迹。

江辰将脸埋在双手里。罗薇看着江辰的背影，感觉到眼前的人许久没流露出的一丝丝无措。良久，像是下定了极大决心一样，江辰抬起头，说，“我要带他回去。”

声音有些嘶哑，但没有一点犹豫动摇，一如他的性格——认准了就绝不轻易改变。

李医生皱着眉——她多多少少是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病人的关系一定比想象中复杂，虽然她对于现在还难得一见不始乱终弃还是同志的男人好感倍增，但这并不会左右她的专业判断，“说实话，江先生，病人的情况你刚刚也看到了，在他对男性恐惧的心里没有减缓之前，就他现在的情况绝对不适合跟着你回去。”她说着，“况且江先生，你并没有专业的照顾病人的知识，如果在家里出现了今天的情况，如果没有及时打镇定剂病人也一定会受伤……”

江辰几乎没听清李医生在说什么，已经打过小剂量镇定剂的唐弈已经安静了下来，在削瘦脸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双眼显得深不见底，这时的唐弈就拿着这样的双眼看着江辰——他根本不可能在看到这双眼睛后还能一个人转身回家！

“PTSD，会造成失忆的症状吗？”

江辰开口问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慢慢回流到了心脏，手脚冰凉。他在害怕，他怕唐弈真的会忘记他……脑海里不断不断闪过自己出国前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各种点滴片段，这些本该属于两个人共同的记忆，若是只剩下他一人记得，过往便更加像飘渺无法捕捉的云，就像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仅仅是一个梦而已……

“理论上说，是有可能的，得了PTSD的病人有时候会选择性遗忘那些给他造成伤害的记忆。但是以唐先生的状况来看，之前他对于罗女士的反应能说明他并没有完全忘记，但是我不能确定他现在记忆的完整性。”李医生用公式化的声音说着，像是一台精准的机器，冰冷却让人意外地感到放心，“但可以肯定的就是，他现在出现的情况，都仅限于心理方面的问题，智力暂时可以确定没有非常大的影响。”

没有失忆，没有变傻，那就说明他并没有忘记我……江辰这样想着，竟松了口气，心脏处本来郁积着的血液重新回流到四肢，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并绝不会退缩一样，江辰说道，“准备一下出院手续，我要带他走。”

“江先生，我说过了，唐先生现在并不适合跟着你回去。”三番两次地劝说让李医生的脸色完全拉了下来，“再说，如果没有失忆症状对于病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可能意味着病人会不断回忆起当时受到伤害的经历，如果没有及时开导，发展成为偏执症，抑郁症的几率几乎是百分百！甚至严重的可能直接发展为精神分裂，成为真正的……”

“成为真正的什么？”江辰冷声打断了李医生的话，看着她，说，“你们这里，能够做到一天24小时都有人看护吗？能有人随时随地陪他聊天吗？你们这里有谁知道他不喜欢吃糖，吃饭不喜欢喝汤，有海鲜过敏，喜欢穿棉麻质感的衣服，喜欢大只的狗，最喜欢闻薄荷叶的味道，最喜欢看含羞草叶子闭合的时候……你们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他，更适合照顾他吗？”江辰指着床上那人，“因为我去了美国半年不在他身边，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我现在还能让他离开我，让别人照顾吗？我怎么可能会放心？”他就像是头愤怒的困兽无法面对眼前的情况却又无法逃避一样的烦躁，语气中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和痛苦，骤然拔高的语调格外突兀，一大串话语直接砸下来后，让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江辰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不断地盘旋，不断地质问着，如果那时候我在，有我陪着他，唐弈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李医生惊讶于眼前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居然在与唐先生有关的事上如此细腻，而罗薇只是惊讶于以前那个显然只会坚持自己意愿的男人有朝一日居然主动放低姿态去了解一个人，以至于对他现在终于有失控倾向还略微有些恍神——即便是江勉事先已经提醒过她这个弟弟对于唐弈的感情，她还是有些不能适应江辰的转变。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份的尴尬，一直以来，江辰也总是和他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相处时也是保持着得体却无法接近的礼貌——完全没有办法像家人一样随性相处。他们甚至不会记得他的生日，不会了解他的喜好，唯一能看出他是江家人的一点，便是和他父亲有着三分相似的五官，和他哥哥江勉相同的，认准了绝不放手的强势性格。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却能够为了喜爱的人去慢慢了解对方，抓住对方的喜好，哪怕对方只是一个男人……罗薇看向眼前这个几乎和自己一起长大，但自己却从没想仔细了解过的男人，看着他穿着西装依旧挺拔的身影，一时间却是有点心疼：自己和江勉，是不是都太没有把这个弟弟放在心上了呢？

短暂的寂静，江辰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微微松了下绑在脖子上的领结，用手抹了把脸，沉稳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丝疲倦，“我会和公司交代，在唐弈没有好转前都在家里处理公事。”江辰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罗薇眼底里起伏的波澜，自顾自说着，“我会请一个专业的医护人员帮忙的，”他看向瘫软在床上目中无神的人，“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他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医生沉默了一会，她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但始终以病人意愿为原则的她还是开了口，“你现在都没办法接近他，又要怎么好好照顾他？”

话说出来，江辰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透露出些许茫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刚刚闹出来的动静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唐弈对于男性的警惕性依旧很高，连靠近都不允许，更何况是接触？江辰颓然，是呀，现在的唐弈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唐弈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说能够好好照顾他呢？

想到这，刚刚自己的情绪失控就像一场没有意义的闹剧一样，江辰从来没有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人生向来是有明确方向的，他到昨天还是确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应对的，然而……如此无措停留在原地让江辰感受到一阵从未有过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李医生，你要不，再让江辰试试？”一直站在江辰身后的罗薇开口，“或许刚刚唐弈有这么大反应，是因为他没有看清楚来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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