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会议,从晚上八点半一直开到将近十二点,其间有嘲讽,有鄙夷,甚至有谩骂,徐以寒全盘接下。最后,当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徐以寒、邓远和方文。
方文垂着眼一动不动,整个人宛如一尊石像,他的下嘴唇开裂了,透出殷红的血色。
徐以寒感到异常疲惫,甚至想倒在邓远身上睡一会儿。但他看着方文那模样,还是说:“抱歉。”
方文哑声道:“没什么好抱歉的,是我活该。”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平日里总被同事们夸奖年轻,都说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而这一天,方文似乎突然就显出了疲态和老态,他已经三十多岁,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十年有余,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法当编辑了。没有人会聘用一个代笔作假的编辑。
方文说得对,他确实是活该的,说一千道一万,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句“抵挡不住”——那些钱是那么现实的、丰盛的诱惑,正如他用代笔费买的那张高级床垫,舒服得令人一躺上去就不想起床了。这酸楚需得饱经生活磋磨的人才懂,有时候金钱的诱惑不在于数额巨大,而在于那诱惑过于具体,具体到一张床垫,一件不起球的羊毛大衣,一间干净的不需与室友共用的卫生间——实在是太具体了,所以真的难以拒绝。
难以拒绝诱惑是可耻的,但可耻并不意味着这件事不可理解。
所以徐以寒还是缓缓起身,再次对方文说:“抱歉。”
翌日,蔚蓝网络文学公司发布声明,除了诚惶诚恐的道歉,余下内容是:
一、t解除徐以寒、方文的一切职务。
二、t取消“病忘”参赛资格,其他五位选手继续比赛。
三、t对其他五位选手进行经济补偿,具体补偿金额将于稍后同选手协商决定。
当天下午,徐以寒上交了所有公司文件及印章,他的办公室也被迅速清空。徐以寒和邓远回到家,在客厅茶几上,他看到邓远直播时戴过的猫耳,上面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网络上,事件仍在发酵,而徐以寒已经和蔚蓝没有关系了,同时,他们找不到张莉,也联系不上杨立秋,这两人仿佛人间蒸发了。
徐以寒感到几分恍惚,之前的那段日子像一场大梦,复仇也好,铤而走险也罢,都是一场大梦。他忽然想起他曾向赵辛嘲讽刘语生,顺带嘲讽那些网络作者。他嘲讽他们为了钱更改结局,他嘲讽他们文案里的“避雷”不过是另一种献媚,而他最不屑的,则是他们愚蠢的执拗:痛苦着,写下来,被,最终被忘记。
可是事到如今他忽然羡慕起那些作者,他们起码写了,无论有多少人并记住,起码他们通过文字记录下某些生命的碎片,生命有限,记忆有限,但书写是可以长久留存的——不提永恒不永恒,起码,书写是长久的。而他自己才是虚无,仇恨也落空,计谋也落空,连他为了讨好杨立秋而生吞下的那碗蟹黄抄手,都是落空了的。原来他才是一无所有的那一个。
这一晚,徐以寒和邓远收拾了房间,他们决定明天就去郑州继续调查“正心”的事,大概短时间内不会回上海。他已经不再是徐总,一切关于比赛的事,都与他无关了。徐以寒决定,既然事事落空,那他偏要有所记录。他好像和命运卯上劲儿了,他要记录下“正心”,记录下姐姐的、程小白的、很多他不知道名字的人的苦难。他曾是这个残酷时代的一部分,现在他决心与这个残酷时代抗衡,以记录为方式。
徐以寒问邓远:“能不能给我讲讲程小白?”这一次邓远没有拒绝他,只是说:“到郑州再和你讲吧。”
然而第二天他们没有去郑州。
因为在早上八点整,人间蒸发的杨立秋突然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同时,徐以寒收到她的短信:
“既然我不能写,那大家都别写了。”
在这章更新里,她写了五千多字的反.党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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