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观越的呼吸有些重，皇帝看出了他的紧张，接着说：“朕也不逼你立刻做决定。你回去仔细想想，想想……三日以后，你再来找朕。”

周观越眨眨酸涩的眼睛，只凭着本能向皇帝道别。他浑浑噩噩地走出门去，心里想的却是，皇帝的身体真的能撑三天吗？

皇帝要除掉元秀。这事情他其实早该想到的，可是他心怀侥幸，他从不愿想。他知道他与元秀的关系瞒不过皇帝，皇帝既已知道了，却从未有过意见，那么大约是不要紧的吧——他这样想。

元秀三岁来京城，说到底是寄人篱下，无依无靠。他能有什么威胁呢？他能掀起什么风浪呢？皇帝哪里会在意这样一个人呢？但皇帝或许不在意元秀，可皇帝在意他。皇帝在意的是，元秀和他在一起。

他是元秀的依靠。所以皇帝要抹掉这个人，皇帝要他自己斩断这些情丝，皇帝要他自己除掉这些或许有或许无的威胁，皇帝要他的投名状。

皇帝是对的，如果换做他，或许也会这么做。为了皇位，杀父弑兄，血肉相残者多矣，而他只不过是舍弃一个情人，就能换滔天的权力——这算的了什么呢？

他是皇帝唯一一个健全的，成年的兄弟，这已经展现了皇帝对他的信任。自他成年来，皇帝一直器重他，皇帝病后，他的担子越发重了。元秀知道他忙碌，他们也少有约会，明明相距不远，却常是信件往来。

这三日里，元秀一直没来找过他。周观越求之不得，他要怎么面对元秀呢？他也许要控制不住自己，他也许看到元秀就要和他说许多话，要他快走，他也许会做出后悔的事情来。或许不会，但元秀一定能看出端倪，看出他心里有事，看出他忧心忡忡。这时候元秀来宽慰他，安抚他，他又该怎么办呢？

周观越想了三天，眼见时限一点点的近了，可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什么结果。第三日的时候，他收到元秀的来信。只有一枚小笺，只写了一行字。

三夜频梦君，奇也。

这薄薄的纸像是烧起来一样烫手，可他偏偏握紧了，把信封在手里揉得皱了。这一字一字都灼得眼睛生疼，可他偏偏盯紧了看。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元秀见了他的什么意呢？他对元秀又是什么意呢？

他三日来的抑郁与痛苦在此刻爆发出来，他感到从头到脚细密的疼痛，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知道，他其实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不是做出了选择，他怎么会痛苦呢？

分明是他做了决定，才会觉得痛苦。

三天后的早晨，他如约再次来到皇帝身边。皇帝仍然盖着他厚厚的被子，过于厚重的被褥和上面明丽繁复的花纹，衬得里面的皇帝越发的瘦弱可怜，弱不禁风。他好像更虚弱了一些，但没有性命垂危的迹象，看来他当时定了三日之期，是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的。

皇帝悠悠地睁开眼睛，看向他，说：“你来啦……”

“嗯。”周观越说，“皇兄，我来了。”

“你想好了吗？”皇帝问。

周观越静默了一瞬，他用了最后一点时间来犹豫。然后他缓慢又坚定地点了头——这是意想之外的轻松。他的头颅并没有重若千钧，他点头的那一瞬，也并没有天崩地裂，撕心裂肺。

他以为这一刻将会是天石坠落，沧海倒流，会是痛彻心扉的悲壮与决绝。可并没有，太过轻松了。他这样决断了爱人的生死，可这一点头，轻松得好像是皇帝刚刚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

这样轻如鸿毛的一点，叫他都有些恍惚了。他忽然想要收回，他感到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叫他说，我反悔了。他有些想回到这一刻前，回到决定的权力还在他手里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怀疑，他真的做了吗？这不是他自己的臆想吗？

然而他看到皇帝微笑起来，也向他点头。他知道他做了，做过了，无可挽回，不能后悔了。

周观越站起身来，离开皇帝的寝宫，这时候他才感到脚步有些虚浮。他走出门去，走出那间阴暗压抑，充满药味的屋子，骤然迎来朗朗的天光。

天是蓝的，阳光是温热的，枝叶是鲜绿的，鸟鸣是轻快的，这世界是鲜活的。他却感觉胸口压了大石似的，憋闷得厉害。忽然反胃起来，他趴在花坛边上干呕。

他感到脸颊上好像滑落了一滴泪。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酸液蚀得嗓子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