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组成了一副巨大的阴影,那些黑色的羽毛逐渐化成了两位司命神被拼接在一起的形态,而且接合得很是畸形,大司命的一个翅膀被接在了少司命的蛇尾上,一个纤细的脖子上承接着祂们两个的头颅,中间粘在一起,以奇怪的角度俯瞰地面,那些羽毛的状态也很不稳定,让那整座身躯看起来就像正要融化的状态似的。
“你看看祂们,因你的罪孽而那么痛苦,把祂们的生命还给祂们吧。”暮成雪已经恢复了身体,站了起来。
“不,”葛楚的回答毫无慈悲,且斩钉截铁,“我既不感到愧疚,也不后悔,如果我不能直面自己阴暗的一面,那我一定会去死。”
“所以你杀了祂们,让祂们代替你去死?”暮成雪露出了深哀世情疾苦的表情。
“你错了,祂们是神明,不是父母。我杀死的是背离了初衷的邪神,祂们已经沉溺在暗影里无法自拔了。”葛楚望着那座巨大的阴影,那是暮成雪的伪造,所以是一副失去了灵魂的怪样,“我们不仅是由祂们创造出来的法相,还是祂们的监督者,就我的立场,是不会放过任何用信徒做活祭的神。”
暮成雪低头不语,等到他再次抬眼盯着葛楚的时候,满眼都闪烁着诡谲的光,这样看起来反倒让葛楚觉得正常不少,因为这才是他惯有的面目,他咧开嘴,露出比他的头发还白的尖牙,笑说:“不能随心所欲支配万有的神,就算不得伟大的神明,你能理解吗?”
“我不会去理解你……呃!”葛楚看着一条金色的光带从后颈穿透了自己的喉管,几乎要把她的头切下来,又拐弯插进了她的胸腔,拖着她到处摔打,这就是暮成雪的本体了,司命神创造的第二道法器。
那么,眼前的谜题就解开了。在被疯狂摔打时,葛楚心想着,暮成雪一定是利用了第一道法器,去了各个关键的时点,借机诱导了他们过去所做出的选择,让他们走向了最坏的发展,就这样把所有可能的平行世界都抹灭了,最后按照他的规划,一步步把他们逼进了这个空亡的世界。
难怪有时回想起过去,脑中会不自觉的一片混乱,那种模棱两可的感受经常让她觉得荒芜,原来是因为过去早就埋下了诸多欺骗的种子。
全都错了。司命神虽然创造了他们,但并非为了让他们去管理什么,时间只要静静流淌就好了,机遇来得不早不晚,只会适时降临,命运和造化要由行动的因果来书写,创造力属于行动,生命的孕育产于自然万物,他们只需看着世界的运行就可以了。
妄图支配什么,真是荒唐。
葛楚拿出了枪,她仍旧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剥夺暮成雪的生命,但她先且朝他开了一枪。
子弹被他闪身躲过了,金色的光带继续摔打着她的身体,但没过一秒就停滞了。
暮成雪呆立不动,背后的弹孔冒出烟来,水银在他的胸腔里燃烧着。只要是出自这把枪的子弹,就不可能错失自己的目标。
葛楚趁机脱身,绕到巷后,朝书吧跑去。
三
黑色的羽毛从那个被畸形拼接的阴影中四下飞射,像刀片一样,毫尖有针尖那般锐利,葛楚在街市中穿梭,躲开了那些羽毛,扎进了书吧,刚关上门,羽毛就齐刷刷钉在了门面上,如果这不是特质的门,恐怕就要和玻璃一样碎裂开了,但眼下也坚持不了多久。
还没等她走过去,就听见鬼埌朔的声音了:“我整理了一遍有关我们被篡改过的经历,和原始记录的对比,还好我有备份,不然他连我的记忆都要骗过去了。”
葛楚看着她从书橱的迷宫中走了出来,暗自松下一口气,说:“我已经记不清了,脑子里一团浆糊,到底哪一面是真的。”
“等回去了再分给你们看吧。”鬼埌朔抬了一下胳膊,示意记录都藏在了她的袖子里,她衣服中的收纳度比那个黑色百宝袋还大。
“所以你知道了吧,暮成雪来了,那家伙就是——”葛楚看了一眼门外扎得密密麻麻的黑羽毛,“得先去找苍辰他们。”
她跟着鬼埌朔来到门前,门一打开,黑色的羽毛如冷锋般朝她们扎来,她们迈出门去,就跨进了幽馆,在羽毛袭来前又带上了身后的门。
“他们应该是在这里吧。”鬼埌朔的地域感知不会出错,虽然她不是很认真。
幽馆里也四处散乱着茧块,血从楼梯上淌了下来,电梯门开了,一具人形的血茧倒下了,碎成几块,后面是秋原川和苍辰,两人跨过尸块走了过来。
“大槐……是有你的分身陪着吧?”鬼埌朔见徐槐青不在,就和苍辰确认说。
“暂时应该没事,傀儡符会把他带回来的,我也会在这里等他。”苍辰戴上了眼镜,满眼严肃,看样子是要为学生负责而尽师长之职了。
一行人朝鬼市街的大门走去,就是那栋灰色的牌楼,从街里看则是朱红色的。
“造物堂——”
葛楚闻声,转身望见了暮成雪,那家伙又恢复了,在朝他们走来,刚才叫的正是她在三道法器中的诨名。这时她也想起来了,那家伙曾立过一门道派,其林立江湖的门号就叫造命堂,也就是他的代号。
“母蟑螂也在啊。”暮成雪看到鬼埌朔就想起了那些以她为基盘衍生出的各路鬼怪,那些瘴疠似的存在,自然会被他的神所唾弃。
鬼埌朔依旧毫不气恼,随性地笑说:“鬼怪是凭自己的选择和意愿诞生的,当然和被选择塑造出来的器物不一样了,这么看来,你才是被拼命生出来的,连活着的目的都被规定好了。”
闻言,暮成雪略过了她,况且他看见了那个值得令他兴奋到狂喜的家伙:“我就知道你在这,为了像现在这样再次见到你,我可是殚精竭虑了。”
秋原川却没有理他,直接移到了牌楼下,望着整条街道,大概也没有看他一眼,手中的绑眼带在漂浮的鬼气中摇曳不定。
“难得我夸大其词,还真是不念旧情啊。”暮成雪还是挂着那张温吞的笑脸,手中的骊龙就要张牙舞爪了,枪尖直指葛楚的眼睛,他用商量的语调说,“这条街是你们的世界和外界的最后一条交界处了,而且很快也要崩塌,把父母的命还回来,我还可以让这条街复原,你看,因为你们,这条街上所有的命都毁掉了。”
“只要你想仿造司命神的复本,就会不断吸收其他生命。”葛楚举起了枪,“亏你想得这么简单,百虑一疏了。”
一弹发出,但是这次暮成雪用了比它更高级别的法器来防御,这样就不会被击中了,——金色的光带挡住了子弹,并将其反弹回去,这是葛楚没想到的,于是她反倒被自己的子弹击中了。
噗哇!
玄乙突然显身,喷出一口血来,因为按照他和葛楚的契约规定,如果他附着的器具伤害了饲主,伤害则会转移到他身上。
“玄乙,”葛楚并没有慌乱,一手扶住对方,双目仍像紧盯着猎物一般望着对面的暮成雪,“这只是幻觉,我是不会被这把枪的子弹击中的,这是我在制作这把枪时就设置好的。”
他缓了口气,冷汗因心神不宁淌过额角,却才发现自己身上什么伤也没有,嘴里也并没有吐出过鲜血。
“少说两句无稽之谈吧,”她继续对暮成雪周旋,但是耐心在急速下降,“你当我是白白弑神什么谴罚都不用承担吗?我原本的命也被祂们销毁了,所以我早就不是第三法相了。”她拿出了一个满是裂痕的粗糙土俑,丢给了他,“你要是觉得这个还有用就试试看吧,我已经不属于任何立场了,只是某个……凭自己的意愿存活、得了道的真人而已。”
暮成雪接住了土俑,在震惊中沉浸了一会,又惋惜着笑了起来:“好吧,既然你是这样选择的。”
“我还能做些手工活,任何事物死亡的原因,我也都能找出来,算是职业病的后遗症吧。”葛楚沉沉地笑了下,最后警告过他就决定离开这里了。
暮成雪原本就没打算轻易放他们走,但是,当他望向鬼市街的出入口时,眼睛却认真地瞪起来了。
吞邪鬼站在恶灵聚集的牌楼下,那些都是鬼市街中被茧化致死,遭到了污染的魂灵,它们并非因生前犯过罪大恶极之事而堕化,所以也不该为食邪所吞噬才对。
但吞邪鬼露出了左脸上的眼洞,在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从外侧可以看到内部净化系统的运作,那里是冥界的最底层。
想不到他不仅从冥界的追捕中逃出来了,连整座系统都被他装在身体里带走了。暮成雪起先是大失所望,但目光马上又转变成了兴奋与期许,好像玩弄的对象变得更有趣了所以值得高兴。
“啊啊啊!让我回去——”
“我要回去!”
“回到最初的身体里……”
“是身体!身体啊!”
“那具身体是我的——我的肉身!”
“我不要变成怪物!那里……那里才是我的归宿啊!”
恶灵们号泣着扑向了吞邪鬼,蜂拥钻进他的眼洞,吞邪鬼只露出一副大肆饕餮的神情,甚至用食指的指甲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开了一条深长的血口,恶灵们便又争相朝他的脖子里钻去。
鬼埌朔走到牌楼前,恶灵已经被吸收得差不多了,她准备开门,看了一眼秋原川,便一胳膊肘搭在苍辰肩上,低声问:“你们去喝大酒了?也不叫上我。”
“不是。”苍辰懒得说了,不过鬼埌朔已经瞟见了他脖子上的牙孔印。
“吃了顿素。”秋原川吞完了这里全部的恶灵,品了品,和业障高垒的恶鬼比起来,是这么个寡淡无味。
鬼埌朔正要跨出牌楼,暮成雪却在后方叫住了他们:“我还得给你们看样东西,先别急直走啊。”
他从一个厚重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座钟表。
另一只手上掐着一道用过的傀儡符。
四
恶灵群的迷烟鬼火刚刚散去,周围又起了雾。座钟的指针沿着承载时历天象的螺纹喀哒抖动,鬼市街上的光景正在逐渐消失。
“我必须去一趟。”苍辰凝视着那座钟表,显然徐槐青还在里面。
“那你可要动作快些啊,这里的时间可不多了。”暮成雪拿出一枚布有铜绿的老钥匙棍,看似好心地打开了表盘,面向他们的黑洞深不可测。
“我来守门,这里快被别的世界挤成一条缝了,真那样我们就回不去了。”鬼埌朔站在了牌楼下,此处风平浪静,但她的黑纱袍却在身后摇曳起来,她朝斜下方伸展手臂,两条袖子也像鼓满了风,这身袍子便朝外界延伸了一条幽黑的通到。
苍辰朝钟表那边走去,快到眼前时,暮成雪突然一松手,钟表直接落在了地上,而他一脚踩在了弧形的表壳上,只要苍辰蹲下就能钻进洞里。
他极尽温柔地微笑着,因为一会就能看着苍辰在他身下钻进钟表了,不妨更温柔和煦一些。
但就在这时,一支黑色的箭扎进了他的小腿,箭一沾血,就化成了黑色的不可名状之物,钻进了他的伤口。
暮成雪看清了,是秋原川摘下了手套,用身上的毒咒为流矢,尺郭蛇作弓,朝他飞射过来,中的后,尺郭又绕上了秋原川的胳膊,从他的左眼洞钻回了食邪的内里。
而暮成雪的脚非但没从钟表上挪开,连葛楚都注意到了,他露出了满脸的谜之兴奋与陶醉。
秋原川则边朝他走去边说:“再不把钟交出来,我就要做更过分的事情了。”
“我等你。”暮成雪还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苍辰也不清楚秋原川接下来的步骤,隐约听到他笑了一声,手上突然多了一层冰凉的质感,是秋原川抓住了他的手。
“我跟你去找他。”
“啊?!”听到这种话,暮成雪大惊失色,一脚踢起座钟,两手攥紧,往后一躲,“怎么能让你陪他去?这是我专门为他准备的,让你同去岂不便宜了他?”
“走。”秋原川却趁机带着苍辰靠近了钟表,瞬间就被黑洞吸引进去了。
暮成雪窝火地咬着后牙,还是忍下心性,微笑着放下了座钟,目光转向了葛楚:“那就找你这种货色陪我玩玩吧。”
说罢,他浑身的骨头都活动得咯咯作响。
“需要我帮忙吗?”鬼埌朔的脚下冒出了几缕阴云,苍辰的傀儡符倒是提醒了她,虽然她须站在门下不动,但还可以动用鬼的分身。
“以多敌一,胜之不武。”葛楚望了一眼暮成雪立在地上的长枪,右手中的匕首和左手中的手枪纷纷变成了两把吴钩,就迎上前去了。
“那我就给你一点精神上的支持吧。”鬼埌朔从腰怀中取出一支骨笛,擎在唇边吹抚起来。
笛声一起,耳边仿佛有秋风吹动枯叶,时而又如清冽流潺,但曲调并不十分动听,也不幽雅,而是急中有缓,像一副钩锁,钩穿骨络,遥传渊薮,没有杀气腾腾,却像毒药似的慢慢将人腐蚀到连骨髓都不剩下半点沫子。
“你……你快住口!快住手!”暮成雪竟语无伦次了。
“怎么了?”葛楚不解。
“既然你说了以多敌一胜之不武,那还望你能亲身践行,”暮成雪稳住阵脚,故作轻快地说着,用食指瞄着她们指了两下,“当然了,我倒是可以一石二鸟。”
“……”面对这般没来由的,葛楚却更是不解了,“这笛声有何不妥吗?还是说,你叫嚣了半天,却在这临阵耍什么花招?”
“你还不明白?”见她反应平实,暮成雪拿她无奈,甚至笑了起来,“这各界之内众所周知,可只有你听得惯她的笛声啊。”
葛楚听了这话,思索片刻,就朝前走出了二十几步,两口刀尖拖在地上擦出电火花来:“埌朔的笛声是知我之音,我站在这里和你对峙,不是为了听你侮辱她的造诣。况且那把笛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是用我的桡骨做的,你要是听不惯,且受着吧。”
时不我待,暮成雪也不想在此地就留,便不去做那不识趣的理会,抡起枪来,与他不情愿面对的人展开了厮杀,——不情愿只是因为他来时原本一心想着与秋原川好好玩耍一番,如今只当是找人泄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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