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这些足够了,可我住哪里?”
大海没说话,食指指向了天花板。
婉蓉跟着他,来到了顶楼,在一幅墙画的背后,就有一个狭小的入口。
“主人不知道这里。”
“他不是堡主吗?这里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这个不太好解释,你只要知道他看不见这里就够了。”
婉蓉蜷起身子钻进了入口,里面是一条三人宽的走廊,墙上还有感应壁灯,在古堡里看来是很前卫的设施,她往前走,壁灯就亮起昏黄的光。
脚下是坡度起伏缓和的矮宽台阶,她顺着台阶,沿着古堡的四壁转了一圈,却没有转回原点,而是走进了一片空旷又宽敞的阁楼,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脚踩的天花板是透明的,之前在大厅里时,她一直以为天花板是一面彩绘的毛玻璃。也就是说,她可以从顶端把楼下观察得一清二楚,但楼下的人看不见阁楼。
她轻手轻脚地坐下来,吃着简餐,望着楼下。
背后扫过一阵凉飕飕的微风。
五
“一切就快结束了,那一天就要到了。”志刚满面愁容地倚在沙发上,坐在炉火前,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为什么这么讲?我们的时日才是永恒的,神明抛弃我们的时候,就是这么定下来的。”大海修剪着插花,是他从墓地里捡来的新坟上的花束。
“不是的。”志刚阖了一会儿眼,“你送她回去吧。”
“丽娟?”大海有些惊讶,那个活血库还能供饮半个月,居然就这么放她回去,虽然他们本来也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嗯。”志刚抬眼望向雕像,喉咙中闷出的沙哑声音,像低语也像哀嚎,“德拉咕噜,德拉咕噜啊,我族的始祖,看看这人间,您还是永远也别醒来的好。”
“他在地狱里安眠呢,您不必为此挂心。”说完,大海的身形就化成了一团墨汁似的黑影,飘去了丽娟的房间。
苍白枯槁的身体躺在柔软的床上,双眸凝望着天花板,眼底青白,思绪被抽离了,仿佛沉浸于某种漂浮而自由的幻想中,豆沙色的嘴唇挤满褶皱,两手安详地放在床上,这就是丽娟的状态和模样。
大海抱起她来,说:“主人让我送你回去。”
手僵直地垂了下来。
大海站在原地,在银白的月光下眯起眼来,看到了丽娟脖子上的新牙印。
他暂且把尸体送进了阁楼,也觉察到了,此时的阁楼里空无一人。
他去胖虎的房间看了一眼,那个人已经按照人类的作息睡着了,和往常一样打着浅浅的鼾声。
主人的命令是把人送走,所以不能这么快就回来,于是他返回到了无人的阁楼,注视着楼下的一切。
志刚突然离开了沙发,在光滑的地面上疾速滑动,身体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风,绕转着不同的弧度。
保持着这样迅疾的速度,看来是遇到什么威胁了,大海从观察中判断着,随后看到了婉蓉。
“你要逃到什么时候?”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枪。
即便在弥漫着血味的空气中也能闻出枪中异样的味道,并不刺鼻,但那是吸血鬼在本能上就抗拒的东西,甚至离得很远也止不住为之心悸。
“正是因为有你这种族长,我族才会濒临灭绝。况且,就算是我言之过早,可你真能坦然面对末日的审判吗?”
这番话让他停了下来,因为过于肃杀,连他身体里本就不多的血液都要为之停流了。
志刚满眼悲凉地望着德拉咕噜的雕像,说:“如果先祖醒来,也一定不会原谅我。”
嘎——
奇怪的鸟鸣声传过大厅,沙哑得仿佛能撕穿夜色,志刚也应声倒地,少量的黑色血液从头颅中缓缓渗出。
大海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就是没发现那把枪。枪里的子弹是专门用来猎杀吸血鬼的,一般的吸血鬼不敢触碰,只是闻到子弹的味道,身体的自我保护系统就会产生强烈不适,但是像他这样能当管家的吸血鬼,凭他的体质是可以接触禁物的,所以对这种枪的存在也很漠然。
婉蓉用一把银刀剖出了他的心脏,丢进了火炉,又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瓶子,把装在里面的骨灰也撒了进去。
这时,从楼梯上下来了另一个人,正是大海从没见过的宏斌。
婉蓉把枪还给了宏斌,而接下来的举动则超出了他的预判,——婉蓉递枪的同时,突然朝他开了一枪,不过狼人的速度更快一些,她的枪被宏斌打偏了,子弹击碎了一块天花板上的玻璃。
婉蓉倏忽朝后撤了很远,和宏斌对峙。
除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大海还听到了身后的窸窣。
他回头看去,是丽娟醒了。
她张大嘴,适应了一下没有呼吸的口鼻,声音虚缓地问:“我变成了……吸血……鬼吗?”
“是啊。”
“啊……终于自由了……”丽娟喜悦地笑着,一手抓住自己的后颈,一手抬住了自己的下颏,“呵哈哈……可以离开这具躯壳了啊……”
筋骨被拉扯的声音咯吱作响,大海没再看她,继续盯着楼下,还随手拿来一把旧雨伞,在身侧撑了起来。
“啊……!”丽娟轻快又愉悦地叹息着。
血浆砰砰楞楞四溅,大海庆幸自己打了伞,等这一阵血花谢去,他才收了伞,看着那女人无头的身体站了起来,朝楼下晃晃悠悠地走去,而她扯出一条脊骨的头颅,则顺着天花板上的漏洞,朝下探了出去,脊骨就像蜈蚣的身体般控制着她的头颅。
站在楼下的婉蓉和宏斌同时看到了她,眼中都不由得露出了疑虑和警惕。
六
“她怎么尸变了?”宏斌看着那像吊灯一般的头颅,被一串脊椎吊在棚顶,摇摇晃晃,松散的黑发倒垂下来,他嗜血的欲望没有涌现,却感到一阵反胃。
“我把她咬死了。”婉蓉也强忍着恶心,就和说自己吃饭喝水了一样,把这话说得稀松平常。
“为什么?我咬你的时候不是对你下过暗示吗?只要你杀了那个堡主……”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懦夫我不管,正好我也要拿他献祭,”婉蓉瞥了一眼炉火,云缝间露出的月色打在她的脸上,削出了她冷毅的脸廓,“我现在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要履行这场祭礼,但在你咬我的时候,反倒让我想起自己也是个吸血鬼,所以我饿了,得先填饱肚子,一不小心就把她吸干啦。”
“你给了我自由,我愿意帮你做一件事。”吊在天花板上的头颅尽情摇曳着自己的发丝。
“是吗?你这个样子可比原来活泼多了。”婉蓉朝她弯起眼来笑了笑,“那你就帮我咬死那个狼人吧。”
难怪了,大海在阁楼里默默思索着,他是狼人,所以不怕忌物,婉蓉能用那把枪,是被他吸血的契约行为影响了,所以获得了狼人的一部分特质。
“为什么?我最多……就是妄图控制你,还未遂,想让你杀志刚是因为我怀疑就是他杀了我!”宏斌走上前一步,或许是忌惮那个倒挂的人头,他也只挪了那一步。
“你是怎么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而且,我最讨厌被你这种只为一己之私的猥琐大叔控制了。”婉蓉突然瞪着他,眼里闪烁起腥红的冷光。
“可、可你不是也想杀了他吗?”宏斌退了几步,喉结微微颤栗。
月色又被流云隐住了。
“假如一开始,你怀疑是我杀了你,那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完成这项祭礼了。”婉蓉递给丽娟的头颅一个快意的眼神。
“对不起了……狼人先生。”头颅张开了头发,像一只大水母冲着宏斌漂游而来,两颗尖利的吮血长牙也从干瘪的嘴唇下伸了出来。
宏斌也不会坐以待毙,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要夺走婉蓉手里的枪,但这次婉蓉也早有防备,即使瞬移速度不及狼人,但她用灵活的手臂在宏斌面前虚晃了一下,就把枪丢给了丽娟的头颅。
发丝绞住了枪膛内的缝隙,头颅也像进攻猎物的毒蛇般喷张着獠牙,朝宏斌的颈部攻去。
宏斌徒手从炉火中抽出一束柴火,也迎着头颅而上,一把火烧掉了它缠着枪支的头发,接住了掉出来的枪,试图扣动扳机。
头颅又如彗星般冲着他射过来了,被他一柴火棍像打球一样击飞,砸进了墙砖。
但是,脚踝被两只血淋淋的手钳住了。
他回头一看,是丽娟的躯体。
枪仍是锁死的,他只好伸出狼爪,将其捏碎,另一只狼爪则刺穿了躯体的心脏,于是躯体彻底停止了运作。
还未等他把尸体一脚踢开,四五发子弹就穿进了他的胸腔。
他倒地不起,只能抬起头,看到了婉蓉张开的五指。原来是她趁机捡走了子弹,虽然没了枪,但吸血鬼的手完全可以代替这种简单的装置。
脊骨在墙上拼命摔了几下,发出了像钢鞭抽打陀螺的声音,才总算把磕在砖里的头拽了出来。
狼人嘴里涌上了血,在他朦胧的视线中,炉火愈燃愈旺,竟轰地窜到了德拉咕噜身上,就像要重铸这尊雕像一般。
“等等……等一下!那最后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被谁杀死的?”剧情推到这里,中年大叔突然吼叫着打断了他们,仿佛想从噩梦中醒来,又或是从溺水中挣扎脱身。
“所以现在就到投票环节了。”鬼埌朔一挥手,一阵风把他们面前的剧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静谧的十五分钟过去,她集齐了各位的投票,扫了一眼,就把票收了起来,说:“最后一幕是,德拉咕噜因为祭礼的成功执行,从雕像中复苏了……喂,道具组,醒醒。”
一旁的手推了推那个人,他便睁开了右眼。
“其实故事的一开始,大海就给婉蓉下了暗示,让她去办祭礼,祭品是志刚的心脏。丽娟确实是活血库,胖虎也的确是普通人,而且在最后趁乱逃走了,只不过有没有逃出森林就不为人知了。让德拉咕噜重现是大海的心愿,因为他原本就是德拉咕噜的管家。志刚看不见阁楼的秘密,因为他是被大海选中变成了吸血鬼和古堡的傀儡主人,被下过暗示。”
“那狼人呢?”中年大叔听完她的解释,依然糊里糊涂,“我知道最后他被婉蓉杀死了,可他之前是被谁变成了狼人的?”
鬼埌朔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把票递给了他:“你先看看投票,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你投错人了。”
他展开了那一叠纸,最上面的就是他的票,上面有他的字迹,写着“志刚”。然后翻开了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一直到最后,这些投票让他两眼一黑、脑中一白,他坐在那懵住了。
“你们……”他忍不住笑了,看看这一桌人,“怎么都没投啊?”
蜡烛被风熄灭了。
女青年先说:“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有一次跟朋友出去玩,被骗了,沾上了毒/品,也没人救我,去年我毕了业,也找不到工作,就从这里跳下去了。为了给我还债,家里人又被我那个朋友怂恿,把我的骨头卖给毒品黑市了。”
女初中生也接着说:“我被一个老师长期性侵,谁也不帮我,爸妈想为我讨个公道,尽全力了,可是没用,我也从这里跳下去了。”
“跟你们一比,我爸妈一定不会原谅我,”男高中生也平淡地述说起来,“我努力学习,可他们还不满意,那次模拟我稍微掉了几名,他们特别生气,我也承受不住了,就跳了。”
“因为这里常有来寻短见的,这一带都传这栋楼闹邪,就有人找我来给作法。”苍辰的脸色和那些亡魂一样毫无生气,眼中压抑着深重的悲哀,看着那一双双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们的眼睛。
“我是他学生。”徐槐青简短地跟了一句。
中年大叔差点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因为他看到了,屋里突然挤满了人,那些人都维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样貌,但脸色青灰,眼神死寂。
“……我……难道我……也……也……”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刚才……那个快递员,只看到了你们三个吧?”
“你没有死,这只是你的梦,”鬼埌朔笑着解释道,“稍微用点手段让你的梦投入到这个现实中来,所以常人看不到你。”
“那你呢?”他扶着桌椅,总算又坐住了身子,指了指那个人,“他是不是也看不见你?你……”
“我不算活着,”那个人用右眼盯着他,声音低哑得好像隔了亘古般久远才传过来的星光,干渴的喉咙勉强发出阴寒的声音,“也没有死亡。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就利用好余下的时间,否则你还会见到我。”
“现在还不算铸成大错。你教的班里的学生,一直在霸凌你班那个男孩,你不是没看见吧?”苍辰瞥了他一眼。
屋里的一双双眼睛也都在盯着他,那些眼睛在黑暗中反而越来越亮,如星辰绕着他旋转,越来越快,他被那些锐利的光刺痛了太阳穴,渐渐晕了过去。
梦也转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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