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鬼,为何一路到我门上丢石头、果核?”
那时的鬼埌朔并没有固定的形态,凡人看不见她,她也不曾说过人语。但灵曜族各部语言不一,天女此时在此地显身,就说这一方的言语。
鬼埌朔想回答她,在风里来回穿梭,最后大致模仿了人的样子,让自己显现在她面前。
“我……”
“你?”天女挑起眼来瞪着她,朱玄的眸子像一团夜火。
“想……你……见……见你……”鬼埌朔一旦熟悉了一方水土的气脉,很快就能掌握该地的人文,所以能牙牙学语似的说出话来,但她还不习惯像人一样走路,一抬脚就飘到了天女身边,形状未明的“手臂”放在她的肩上,细细盯着她的侧脸。
天女挪开了肩,问:“你有求于我?”
“有求?”鬼埌朔不太明白,她只是想见到天女,本身则无欲无求。
“找我办事就要献出像样的祭品,因为在凡人定下的法度里,是没有不劳而获的。”天女恢复了秉公无私的面貌,可她也看出来了,这野鬼身无分文。
“我……我……”
“算了算了,”天女懒得为难一条野鬼,却无意瞥见了那身黑亮的长袍,伸手摩挲了一下肩袖,那虽然看似是一套纱袍,材质却非同一般。
“你居然把烛九阴的蜕皮穿在身上?你到底是何方妖怪?”
“我……他们……”
“他们?”
“幽冥族的人,信奉、我,和、灵曜……族的人,信、奉你,一样。”
“那你也是神女?”
“不、不是、女。”
“男?”
“不是……我、我是……”忍受不了暂时维持人形的束缚,鬼埌朔猛然冲了出去,又化回了鬼态,用冥语道,“我是自然的鬼怪,在我之前,再无鬼怪,在我之后,尽是我的分支。崇信我的是那群久居圹埌幽洲的鬼化之人、类人之鬼,故我名为‘鬼埌朔’。”
罔象的声音如风轻吟,但天女可以冥会她的语意,便又问:“你登了我的门,总要对我有所请愿,难道你只是为了过来见我一面,和我说这些吗?”
鬼埌朔又化成了那副人模鬼样,望着天女冥思片刻,才有了一点好奇心,道:“你是……母……”她略一皱眉,又改了措辞,“女,女子,我想看,女子、什么模样、是?”
“可以,”天女轻易地答应了,“那你的祭品是什么?”
“以后,会、补、给你。”鬼埌朔一咧嘴,露出了野性的鬼笑。
“好吧,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女子。”天女说罢,一挥手,她们就站在了女王河谷的上川。
五
银瀑随川谷倾泻,天女和鬼埌朔踩在清凉的石台上,疾流涌过脚踝,天女瞥见那双未成形的淡影,忍住嘴角的巧笑,而鬼埌朔瞄见了她的天足,就照着那个样子,悄悄勾勒出一双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脚”。
“你能握住我的手吧?”天女朝她伸出手来。
瀑布声隆隆作响,鬼埌朔听不清她的话音,但能会意,就握住了她的手。
天女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只鬼怪的手本来就是无形的,不过,鬼埌朔为了让她觉得自然一些,就用山石的触感代替了自己的手感。
天女向前一跃,朝水雾间的虹霓踏去,脚下带起了一串水珠,鬼埌朔跟着她飞了出去。
就这样,在她们就要踏上虹霓的前一刹,鬼埌朔看着自己和天女一同倒栽过来,朝谷底坠去,因为她没有失重感,只是看着自己和对方一起在白色的瀑流中向下川扑去。
那时的鬼埌朔心中就有了一个疑问:天女难道不会飞吗?
在这转瞬即逝的坠落中,她眼前的天女突然脱离了她的手,溶于水中,化成了一滴水珠,而这清莹的水珠从珠胎开始,吸收了周围的流水,渐渐长成了胎儿,又成了一个啼哭的女婴,女婴慢慢长大,又从豆蔻少女长成了花信少艾。
咕通!
鬼埌朔在湍流中抓住她的手,自己化成一叶张开的无形舟,带她漂上了岸。
虽然天女自己也可以上岸,但鬼埌朔并没有想那么多,或许她觉得,“不会飞”的天女也不谙水性。
浑身湿透了,坐在岸边晒太阳,鬼埌朔却一直盯着天女,若有所思。
天女也发现了,这野鬼的斜吊眼睁得比柳叶还宽,莫非是思想开化大彻大悟了?
“我、知道了……我一定是、女子……只有女子、才、是这样。”
是啊,天女也明白了,这个鬼怪没有性别,也从未想过自己是男是女。你问那座山,它是雌是雄,山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你是女子?”她问。
“我若不是、女子,又……怎会、衍生出、各类……鬼怪?我不会、和人一样……生育,但、我是、鬼怪的……基底,就和、山石、出自山脉……”
“所以一旦你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然性别,就可以长成这个样子,但你是这种自然性的基底,必要时也可以改变性别。”天女不由得频频点头,“你可以是山鬼,可以是木鬼、水鬼……只要是自然的鬼性,都是以你为原型,按照运行规律的需要衍生出来的。”
衍生……繁育。
从某一时开始,天女不再爱她的族人了,她先是放弃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到最后将原本视为星星的人们全部当成一摊散沙,扬弃在数以万计的岁月之中。
鬼埌朔握着最后一块陶俑上的碎片,回忆着天女渐渐丧失了血色的脸。
灵曜族在女王河谷的部落怀疑起天女的权能,原因在当时的母系氏族中很是恳切:
“只有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她才拥有了对等的权力,才有资格享受族人的尊重。
“没为族群繁衍后代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合格的人呢?
“不如让天女为我们繁衍后代吧?这样我族就能恢复最接近神明的灵力了!
“天女不同意?她凭什么不为我族的未来考虑?她可是司命神派来供我们差遣的女神仕。
“对!让她为我们生孩子,也是老祖宗的旨意。
“……”
她听着,觉得这个故事只是眼前这位奇怪的黑衣女人随口编的一段寓言,却泪流不止。
鬼埌朔连一丝伤感也没有,自然的鬼性没有丰富的感情,她只会为自身所感受到的,做出相应的回馈。
六
天女仰望着夕照,窗外的红流入了她的眸子,赤色的云影从瞳幕上飘过,眼中像烧起了烈焰。
身子却僵死不动,因为被人们巧妙利用的枷锁扣住了。
于是,她也开始思索一个问题:她为何要爱着这群凡人?
从当时来看,是因为神这样创造了她,所以她非如此不可。
人们利用了神为她设下的缺陷,摆了一道足以困住她的法阵,又用铁锁缚住了她。
可她才发觉,自己并不爱这些人,只是这种想法,讲出来也没有人相信,正如现代人大多不会相信AI有独立的意识。
村里的女人们派出了好些优良的男子,可惜半年多过去了,天女丝毫没有孕育生命的迹象,于是他们只得连连叹惋,怜悯着,又愤恨着。
“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不能给咱生几个好娃子呢?
“想不到只是个母蚂蚱的空壳,可惜了。
“别的女人都行,就她例外?神女怎么了?不也是女子吗?”
几个婆姨嘁嘁喳喳地恨铁不成钢,男人们随声附和。
于是,人们定下了同仇敌忾的结论:
她有罪,她不配当指引我们的天女。
随即他们连替黎元们主持公道的惩处也执行了,——老巫念咒,天女现出了背后的两对玄鸟翅膀,屠夫的刀法同往日一样,只不过这次是斩掉了天女的两根左翅。
单片的翅膀被咒法流放到了西北的高原上,竟无法回归。
从此,天女被逐出了女王河谷的部落。
“为什么要回应你呢?为什么要回应……在去哪的路上……?”她喃喃自语,离开了家,朝着有水的地方走去。
“苍老师,那边有人。”徐槐青朝她一指。
白昼的光把人照得模糊,她歪歪扭扭的步子正带着人往湖边走来。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正在前行的事态都是失衡的。”鬼埌朔对站在屋顶上的她说,“从古时……这是一座空亡的世界。”
“什么世界?”她好像没听清,或是不敢确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因为空亡的本质把一切都引向了失衡,还是所有失衡的累积一步步导致了空亡呢?”鬼埌朔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述说着回忆。
那座分部就在闭塞的河谷中,所以他们对天女的拒绝并没有传出去,天女离开了那里,对待灵曜族其余各部仍然尽职尽责,只是没有了对人的爱意。
那只鬼怪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自然的法则令她不得随意出手,虽然所谓的法则也是被人自以为加诸自然运转的律吕。
但鬼埌朔补还祭品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那些部族中的人要在地母神山上献祭降神,因为逐走了天女之后,他们仍想拥立一位真正的神明。
舞了一段默默昧昧的降神礼,石土轻微战栗,树丛间漫过浅黑的淡影,在祭坛上汇集渐深,披着黑纱袍的魑魅魍魉就被他们敬若神明了。
鬼埌朔没有逾矩,因为这座神山的神灵还没到醒来的时刻,所以鬼埌朔可以作为这里的山鬼现身祭典。
在幽微的焚香中,她的声音又如飘忽的阴风般吹袭了整座河谷:
“我就给予你们一种蕴藏了神力的祝愿吧。既然你们自诩女为凰,男为凤,那从我吐出每一字话音起,自然的鬼怪已然从根源扭转,让凤凰的凰生子变为凤生子。你们部落中的女子,不必再经历怀胎生产的苦楚,但你们也会失去原有的地位,相应的,你们的男子会接替你们的生育能力,但男子们也不会因此抬高半寸身份,你们只会愈加奔波劳累下去。”
七
“这怎么可能?”她问出了当时部落中的人们同样的质疑,不过她的问,是被惊奇所占据的,而不是那群人言语间的嗤笑。
鬼埌朔并没有要让她彻底信服的意思,回忆也戛然而止。
“你还没走到最坏的境遇,所以有的是转机。”
“难道我现在还不够倒霉吗?”她站在太阳下,温煦的光在空气中透射着烦闷的干燥味,“我只是拒绝了一个人的告白,为此我换了工作、搬了家、重新注册了社交帐号,可我还是……还是摆脱不了他!”
她像即将脱水而死的鱼,张大了嘴渴望吸入新鲜的空气,想回到池水中,可是水中也溶入了空气里的毒。
“我不是来听你讲这些的。”她回到了楼道口,穿过了那扇门。
光与影的轮换,一霎间给眼前带来了眩晕,她再一定神,已经站在了湖边。
她看着身穿红格子长裙的自己正呢喃着听不懂的俚语,往湖水中走去。
“这是另一种可能的情况。”鬼埌朔没等她问出口,就先回答了。
“是虚幻的场景吗?”
“不是,她也是你,这里也是真实的世界,只不过有别于你所在的世界。”
她半懵半懂,看着另一个自己缓缓地、却明确地低着头朝湖中过去了,犹豫再三,还是追过去想拉住她,“别去!”
一伸手,却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上打了个空。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这里没有容纳你的痕迹。”鬼埌朔伸手轻抚一旁的树木,她的手则可以触摸到这里的树纹。
同样的前情,不同的选择,于是走向了不同的轨迹。
那天在湖边,鬼埌朔悄然离开之后,那个“鬼打墙”的时空也随之撤去,她低头看着那具人偶,突然,眼前多出了一双脚,她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她起身就要走,那时,人偶已经不见了。
那个疯狂追求她的男人,再一次被她断然拒绝之后,就拖着她进了湖中,企图淹死她,但是有什么东西直接把男子拽进了湖底,凌乱的水花转瞬间归于平寂,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浮出水面。
她在冷水中受了惊吓,回家后,发着高烧昏睡了两天,梦里的情景乱得如同儿时最不愿意经过的那片废墟,最终,是那个白昼下的人影叫醒了她。
“你不是还要去和鬼埌朔聊上次的话题吗……”
醒来后,并不记得那个具体的名字,但她知道,梦里的人让她去找的一定是那个看起来虚无缥缈的家伙。
“大槐,你留在岸上。”苍辰递给他一段绳头,自己朝湖中走去。
他踩在湖面上,只沾湿了鞋底,原本无精打采的眉宇间凶煞骤增。
“面相这么差,小老弟,你把水鬼吓得都不敢出来了。”鬼埌朔捡起一块石子,在湖面上打了一个水漂,石子一直跳到了湖对岸,在着陆时被岸上的围栏弹回了湖里。
苍辰回过头向徐槐青示意,他就一扬手,甩起了绳头。
这是他们事先放在湖中的长绳,苍辰告诉过他,只管甩一下绳头就是了,他照做,绳子却从湖底带出一面波浪状的水墙,从此岸延绵到对岸,阳光下的长绳闪烁着白光。
“你……有这么大力气?”她惊愕地合不上下巴。
“不、不是我啊,”大槐连忙摇头否认,“苍老师只让我抬一下手。”
她再一细看,这哪是什么绳子,而是一条白花花的长脊骨。
巨长的脊骨有些笨拙地落下,震入湖底,打得湖底一片巨响,瞬间迸发出长久的瀑流声,眼前顿时水漫滔天,是湖中的水全被翻到了他们的头顶,简直形成了一层水的天幕。
已经变成了水鬼的男子在不断坠落。
苍辰抬头望着他,就要与他迎面相接。
“看见了吗?”鬼埌朔拍了拍徐槐青的肩,“这就是上古天师最原始的打法,未必要在短时间内一击毙命,但是一定要声势浩大,通神传灵,所以只适用于传说时代,放在现实肯定会打扰到正常人。”
“那现在怎么办?会不会已经被周围人看到了?”大槐东张西望,瞪起犀利的小眼神四下搜寻。
“所以我早就在这里加了结界,正常人只会看到‘正常的假象’。”
水鬼从眉心处被一把银亮的长剑穿透了躯干,那是苍辰不知何时拿在了手里的。剑柄吞口的睚眦脱出剑身,朝水鬼扑上去,獠牙血口,将其囫囵个吞掉了。
轰——
天上的湖裂开了,如雨倾盆,苍辰回到了岸上,一行人也穿过那扇门,回到了屋顶。
在跨过那扇门之前,她回头看着另一个自己,那个她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复回的雨水。
她知道,如果这件事没有一个了断,那时被水鬼诱去湖边的那个自己,就会变成鬼埌朔让她看到的那具孤零零死去的人偶。
“你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在这?”
我落下了什么呢?她问自己。
“已经亲手拚弃的,就再也找不到了。”黄昏下,鬼埌朔站在苍辰背后向他低语,倏忽不见了身影。
“老师,你怎么了?”徐槐青回头看着止步不前的他,那张忧虑的脸在金灿灿的夕照下更显惨白。
过了一会儿,有什么碎块掉了下来,苍辰用掌心接住了。
“不过,我发现了这个,你收着吧。”离开时,鬼埌朔留下了这一句。
“到底怎么了?”徐槐青又问,他只听到了一阵风声。
“走吧。”苍辰看了一眼掌心,那是一小块残碎的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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