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万家的人。”
两副痴态立刻被收了回去。
年老的狱卒领着那人走入牢房里,在靠窗的一间停下来,摸摸索索半日,从怀中掏出钥匙来,将木栅栏上手腕粗细的铁链开了锁,在推门前,停下手中的动作,道:
“看在万老爷的面子上,放你进去。这是死牢,规矩都知道?”
那人翩翩施了一礼,嗓音低沉:
“自然知道。不过故人之交,简单送顿饭,话个别而已。”
他走上前两步,将一锭银子悄悄塞入狱卒手里:
“官爷担待。”
狱卒满意地点点头,开了门将那人放进去,又在他身后将牢门锁上。待得狱卒的脚步声在走道尽头消失,那男人方才忙忙上前几步,在角落一团披头散发的血污物事面前蹲了下来:
“方红叶!”
男人摘下斗篷的面罩,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将方红叶小心翼翼翻过身来。方红叶疼得龇了声牙,半睁开眼睛,喘了口气,道:
“子夜歌,你来做什么?”
子夜歌并不答话,只是又擦了擦眼角,看看栅栏门边丝毫未动的一盘馊冷饭食,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碗尚有余温的鸡汤,一碗白米饭,一碗蔬食,盛了一勺子汤递到方红叶嘴边:
“这牢中的饭食,腌臜不能入口,你饿了这么些天,一定饿坏了。”
方红叶起先尚不肯张口,无奈腹中实在饥饿,便喝了些汤,又吃了些米饭,渐渐有了精神,冷笑道:
“再艰难的也熬过来了。咱们俩刚到戏班的时候,喝的是冷茶,吃的是冷饭,睡的是冷铺,遭的是冷眼——不也出人头地了?”
子夜歌低着头,垂着眼,筷子一根一根挑着碗里的蔬菜:
“没有你,我在戏班出不了头。我亏欠你的。”
他却小声快速地加了一句:
“我也亏欠他的。”
方红叶哼了一声,扭开头去。
子夜歌知他心中怨恨,便也不敢多说,轻轻替方红叶褪下衣物,用白布蘸着药酒,擦拭他背后的伤。待擦完一遍,子夜歌正要缩手,却被紧紧抓住了,抽回不得。只听方红叶问:
“事到如今……你甚至不肯骗骗我?”
子夜歌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有些苦涩:
“师弟,就算我骗你——你知我的心,我也知你的心,你真的想要我骗你?”
他握了握方红叶的手,以示宽慰,却被方红叶猛然抽出手,转过身去。子夜歌苦笑了一声,轻轻道:
“那年你还小,多半印象不深了。那年的雪下得特别早,来得又大又急。草堂里的学生都回家了——若他们在,老师还要给他们想办法找口热食……开年送的束脩早就用完了,何况大部分的学生家里,穷得根本拿不出束脩来……你年纪最小,身体扛不住,饿得直哭……老师说他去想办法,穿着那么薄的衣服,蹚着一尺厚的雪,就出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浑身都冻透了,只有心口还有点热气。他对我们俩笑着,从胸口拿出一叠热饼来,连声叫我们快吃……我小时候在街上挨过冻,要过饭,受过接济——可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饼……从那时开始,我就心心念念着,要服侍报答老师一辈子……”
方红叶背着身子,声音里充满着倦意:
“是啊,我还记得,他胸前那块碗口大的疮疤,就是因为揣饼走了一路,被烫出来的……真不公平,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他却早已经印在了你的心里……”
子夜歌握着他的手,愧疚道:
“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你回清平城,把你卷到这桩事情里来……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红叶,你还年轻,又聪明得很,这天下千千万万支文人笔,都比不上你一个人胸中的才情……你要好好写,出人头地,莫辜负了他的一番教诲——”
子夜歌低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卷来,塞进方红叶手里:
“莫再拿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戏本子,去换赌钱了。”
他俯身在方红叶耳边,低声道:
“且再忍耐几日,我叫萧复来救你。”
子夜歌起身要走,却被方红叶拽住衣角。方红叶低声哀求道:
“那魏双成不是我杀的,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筹划什么……我替你背了这罪名……为何你还是不肯成全我?这戏本子原本是为你写的,你心中既然没有我,我要这本子又有何用?”
子夜歌咬咬牙,用力将斗篷下摆一扯,撕出一长条口子来,匆匆走到门边叫唤。那狱卒走来开了门,往地上的方红叶身上投去嫌恶的一眼,恭恭敬敬送着子夜歌,出门去了。
阴暗的墙角里,方红叶躺在又湿又冷的草铺上,眼泪不断从眼中流下。一滴、两滴的眼泪洒在地上,将纸卷上的墨字沾得濡湿。他在黑暗中喃喃自语:
“我说过,要为你写一出旷古烁今的大戏……可是,若不是你亲自来演,又有什么意义?我做的这一切,你根本就不理解——十年了,子夜歌,这十年来,我为你活着,为了你,拼了命地想要出人头地——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却听走廊的尽头,一步、两步,有人的脚步声,往这个方向走来。方红叶闭了眼睛,听见那脚步声停在自己牢间的门口,不动了。他睁开眼睛,转过头,却见窗子里的月光,投射在牢间门口的栅栏处,映照出一双绸缎面的岐头履来。
只听黑暗里,那人悠悠道:
“千金难买美人心,反葬送了卿卿性命——方红叶,若我给你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你是否还会,如此多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