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景川带人到场，他们共有六十个人左右，但孟然心里清楚，六十个渺小的人类面对大自然，就算有警犬，这个数量恐怕也远远不够。哪怕多一个人，也是一份希望，他不得不将目光移到隋家村的村民上。于是村长第二次开了全体大会，但这一次，村民们再也不像上午那般好说话了。
得知走丢的是那位老人，有半数以上的人毫不遮掩内心，直接将看热闹写在了脸上。
“警察同志，也别怪我们不帮忙。今晚可要下大雨，咱们好多家棚才搭了一半，下雨把虫苗淹死了，人民群众的财产损失你们警察管赔吗？”
“就是呀，你们不能为了隋金堡一个人牺牲所有人吧？再说半夜会转大暴雨，北山每年山体滑坡泥石流，闹不好都是要出人命的。咱们也是好心提醒，不想你们年纪轻轻出事。要我们说，他可能明天自己就出来了呢。”
一旦有一两个人开了头，附和的声音便吞没了他们。哪怕原本还有几人愿意帮忙，群体的生存法则也令他们的声音泯灭了。
辛胜鹤拽了两人一下，将任明睿与孟然领到隐蔽处，低声道：“我打听到他们村几年前可以评先进，但领导来视察时，撞上乞讨的隋金堡，机会便吹了。之后别的村也发展得越来越好，再没有他们的事。”
“怪不得不帮忙。”任明睿哼笑一声，心想村干部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孤寡老人沿街乞讨的是谁？哪怕管他不是身为外人的义务，可想证明自己的村子优秀，却不妥善安置残障的弱者。唯一给予善心的老奶奶还要被这些蛀虫说三道四，人类贪婪自私的本性，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听了这番话，他们自是打消了要村民们帮忙的念头。孟然见村干部们一个个唯唯诺诺，村长仿佛随时会给他下跪的模样，也只能心中苦笑，放他们回家去。
不知道临到暴雨袭来，还有多久。就算天气预报准确无误，也只残余不到五小时，再去和一群利己主义者争执，只会白白浪费时间，孟然分好工便发号发号施令，他，安景川，辛胜鹤，一人带着一条警犬与二十个人，从村口起地毯式搜索。
先排查过所有住户，没找到人，便朝大山与农田前行。太阳逐渐被山尖吞噬了缺口，光线昏暗，乌云飘来，湿风卷起草浪。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天上落下了稀疏的雨滴。直到荒山之间仅剩下一束束手电筒的光芒，瓢泼的雨水与狂风作伴，浸透了他们雨衣下的衣服。
“停一停，再走下去不行。”孟然叫住所有人，抬头看了看前方，黑色陡峭的山坡中仿佛有山神的低吼，随时要消灭不知深浅的人类。“转暴雨了，再进山很危险。”他不想放弃，甚至期待着，绑架老人的凶手被搜捕逼出来主动现身。可眼前重峦叠嶂，只有被暴雨吹断的树枝。
孟然在风雨里见到了任明睿脸上的恨与不甘。雨水流下他的脸颊，紧闭成一条缝隙的嘴唇泛着淡淡银光。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一句任性的话。
*
村长心虚理亏，也熟悉天相，知道他们的搜索进行不了整夜。他一直在村口等他们返回，接他们去村里的招待所暂住一晚。孟然和任明睿都没睡觉的心情，跟众人一同洗个澡，吃了顿热饭，安顿好大家住下，便主动提出去岗哨守夜。
村口站岗的小房子，只有十平米，他们穿上在招待所吹到半干的衣服，并排坐着望狂风呼啸，在雨夜中发呆。
孟然将执勤服披在他身上，望窗外道：“我知道你难受，我的责任比你大。但就像你对我说过的，我们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现在尚未查明起因，不要过于责怪自己。”
“我知道你的责任比我大，所以我才会更难受。”外面瓢泼大雨，干着急确实没用。任明睿郁闷的，除了担忧老人的安危，便是这一点。孟然作为嘉江的临时负责人，肩上抗的责任是平时的十倍，万一出了事，不是他们写几个检讨就能推脱的。
“不说这个了。”夜还长，他情绪低落，只会让孟然更难受。任明睿打起精神，希望他放松想些别的，闲聊道：“考考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有个未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孟然笑道：“怎么会忘，是一起看星星。”
“那时候小，放学也不能耽误太久就得回家。现在长大了，城市里却再看不到星光了。若是今天没下雨，这里一定能看到很闪亮的星星。”
“没想到你先提。我原本打算，回烙凌后找一天约你去看星星，给你个惊喜。”听者的目光变得温柔，慢慢摸着他的头发，轻轻说：“其实，想起那时候，我很后悔。”
“为什么？”
“我从没给过你好脸色看。对你非打即骂，每天都在欺负你。”
“得了吧，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对我的好，不写在脸上，我也体会得到。”任明睿无语地笑了几声，摇摇脑袋，轻吻他的脸颊。“就算如你所说，那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看看你现在，对我百依百顺，换我牵着你了。”
“我好想这辈子剩下的时间，每一秒都被你牵着。”岗哨窗户被风打得吱呀响，灯光稀少的村庄在暴雨中阴森恐怖。孟然注目他的侧脸，收敛笑容，也收回了手。“那一天，我整晚没睡，记得半夜，也下了一场暴风雨。”
孟然再次看向他，正色道：“其实我知道，你后来在说谎安慰我。而我却太胆小，一直没敢问过你，那天之后的事。”
任明睿笑容褪去，没回应对方的目光。他望窗外的雨打烂荷花，说：“带我爸去抓了杀人犯，没什么特别的。”
孟然笑了一声：“小绵羊，我现在是警察，你听得懂我在问什么。”
任明睿低下头看暖脚炉，无言了许久。他倒出半杯热水，慢慢抿了一小口：“我揽下了。得益于记忆力，完整叙述了发生的事。虽然我爸一句没信，但我的谎言天衣无缝，他后来就没追问。”
“你保护了我。”
“和你对我的付出比，那点破事微不足道。”
任明睿能在沉默中听到他的心事，继续说：“无论你如何看待自己，或是你内心的想法如何，你对得起身上的警服。我没有看错人。”
“我答应过你，会做个好人。可我，没能守住我们的约定。”孟然张开手掌，凝视掌心，收拢五指，动摇道：“你知道么，做卧底的那一年，反而是很快乐的一段日子。我渴望堕落，挥刀砍向别人，能感到无穷的快感。”
“你的心理我早知道，不稀奇。所以呢，你认为好人的界定是什么呢。若是好人，便是连邪恶的心思也不会产生的人，那这世上怕要一个好人也不存在。”任明睿没对这番话感到惊讶，只是斜倪他一眼：“你当初如何坠入邪道都好，为了地位如何搅弄风云都好。身为警察，你站在这里，面对受害者，加害者，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责任，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此刻任明睿的话语，掺杂着记忆中相似的风雨声。孟然深含一股苦闷在胸口，用虚弱的声音回道：“前几个月，迟迟不敢告诉你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很害怕，让你看到丑陋阴暗的一面，会使你离开我。哪怕现在我告诉你的真相，只是写在表面上的东西。而我做过的事……”
“不择手段，对吧。”任明睿从与缉毒队的人喝过酒之后便联想得到，在明处，孟然为了向上爬机关算尽，那在暗处，与真正的魔鬼交锋，他的所作所为，恐怕早已在那条路上走远。
“好坏没有明确的定义，这也是你早知道的，我不用再多说。至于我的选择，反而是你最无须害怕的。”他叹息一声，叹造化弄人，拍拍了孟然的背：“我不会安慰你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哪怕在我的角度是受益者，也绝不会鼓励赞许你的行为。我甚至没有感激你的打算，也从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感觉，冷静下来后，我越发看清了我们的关系。
“感激的情绪，是得到他人付出时惊喜意义的亢奋感情，而我从探到你所做的事开始，就只有痛苦愤怒。我无法激动开心，因为我做不到站在你身外的角度去考虑，做不到去想自己从中获得了什么。我双眼里映照的景象，从始至终，只有你的血与泪。
“我苦你之苦，痛你之痛，怒你的奋不顾身。而你呢，我明白你也一样，不然不可能为了救我宁愿摧毁自己。为什么说这些话，我是想告诉你，冥冥之中，我们早已变成不可分割的一体。所以，不管你做过怎样离经叛道的事，你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无论未来光明或黑暗，等待的结局是否有报应与惩罚，我至死，永远与你一同承担。”
任明睿的侧脸在电闪雷鸣的黑夜里坚毅而沉冷，提醒了孟然，他能独自背负血仇生存下来，内心实际的强大。这是一番震撼心灵的话，孟然为之触动久久难以平息，暗淡的灯光下，颤动的眸子因激动而湿润，抓着他的肩膀，却说不出一个字。
“可别哭，外面下暴雨呢，不是你侬我侬的好时候。”任明睿怜爱地摸摸他的眼角，开玩笑道：“简单点说就一句话——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孟然轻轻动脑袋，蹭他温暖的掌心，挪到嘴边吻了下。“我从没有比现在更想缝上你的嘴。烦人，真会破坏气氛。”
任明睿被蹭得舒服，挪挪屁股，贴到他身边，靠在孟然的肩头。
“你那晚说，会把所有的事告诉我，交给我，是说真的，还是缓兵之计。”
“后者。”
“哼，我就知道。大骗子。”
“但我今天上午说的话，不是在骗你。”孟然展开手臂，将他圈进怀中，“我清楚不可能永远瞒着你。等回到烙凌，我认真的，会将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但，你家案子的事……明睿，我真的很怕你会变，会变得一意孤行，被仇恨冲昏头脑，害了你自己。”
现如今，他确实做得到正视这过不去的坎。任明睿靠到他颈窝，深吸一口气，坦诚道：“你是对的。实际上，你做的所有选择，都是正确的。我做不到冷静，我想我还没有心理准备接受，更没想好该怎样面对。”
他们依偎彼此，碰着嘴唇，气氛温馨暧昧。忽然就在此时，身后的远方传来了地动山摇般的巨响。
“可能山体滑坡了。”孟然从后窗遥望，黑漆漆的雨夜偶尔被闪电点亮，能望到北山，但只是模糊不清的影子，看不到具体情况。假设如果他们没有撤退，现在恐怕都得被泥土淹没。
“想想就后怕，还好你聪明，撤得快。”暴雨不知何时变成了雷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守着旧村的几位老人，包括那位奶奶在内，有孩子的今夜都去了孩子家住，没有孩子的也有亲戚收留。而这样的夜晚，说不清话，无法自救的失踪老人会在哪？他会不会还活着，却因为暴雨抗不过去？然而这些事，即便他们再担心也无能为力。
“孟然，你说……”
此时两人都在向后窗外望，任明睿刚刚张嘴，却听到从前窗传来了几声震耳的敲击声，惊得两人一颤。而这几声，不是遥远的回音，仿佛就在他们耳边。
诡异的寒意爬上他们脚踝，两人颤栗地慢慢回过身。在一个闪电的光亮中伴随着雷响，玻璃窗上，赫然乍现了无数个血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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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字的一章，大人们还满意嘛~小的累瘫了T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