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送他们到后门外,胡同里顺着排开了几辆矫车,想是等了些时候了,车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车灯打的通亮,管事跑到一辆车边似是跟里头的人说了几句,便见那人推门下了车,管事急忙把伞往他头上撑了去。
“盛班主,这是我们少爷。”
盛小年一听,急忙上前行了礼,“多谢大少爷,多谢督军大人。这哪儿敢当啊。”
戏子是什么身份,盛小年心里比谁都清楚,哪里受得起这些个达官贵人的礼遇,原以为只是派车送就罢了,没想到居然是大少爷亲自来送,着实有些吓到了。
“盛班主客气了。……我父亲今天宴请的是旧友,请的是北京城最好的戏班儿。既然是最好的,自然担得起。”
陆辛武言语间点的清楚,盛小年也不是糊涂人,便只深深作揖谢了便是。
娄玉奎陪着盛小年上了最前头一辆车,苏玉川和盛玉章上随后的一辆,罗运成跟着罗管箱、乐师和其他人各都上了车。
白天,他派了车去接人,只因为怕路上耽误,总共也就派了两辆车。督军府派车子送戏班儿还是头一遭,陆崇英原只是让陆辛武去送一下,并没有安派车子,只不过严久钦却是个想的比人多的。
严久钦亲自开了车陪着陆辛武一起往槐树胡同去,瞄了一眼坐在以副座上的陆辛武,想着这大少爷平时就一脸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如今不过是一出戏,不过是一个戏子,一个玩意儿,怎的就跟被勾了魂似的。
严久钦开着车,从后视镜上瞧了一眼后座,说道,“不知哪位是盛老板?”
陆辛武皱眉瞥了一眼严久钦,就知道他这九弯十绕的肠里又在盘算着什么,哪里是他嘴上说的来陪送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后座上,苏玉川呛声的问道,显是提防着的语气。
严久钦笑了笑,听这声音语气就知道,一定不是他。“我刚也在暖阁里听戏,着实唱的好,想认个人,以后也好去捧场啊。”
苏玉川看了看严久钦的侧影,还是觉得他不老实,眼珠子一转,笑道,“哦。……那你来捧咱们昇平班的场的就成了。”
说话间,陆辛武也听得出这把嗓子不像是水榭中的杜丽娘那般婉转,不由的将目光侧了侧,落到了严久钦身后的位置上的盛玉章身上,借着路边不明的昏黄灯光,陆辛武只看到了绰绰一影,便收了眼睛没有再偷瞧了。
“呦,这是在提防我?”严久钦似笑非笑的侧过脸瞄了一眼。
“不敢。”苏玉川拿着腔,显示就是敷衍。
严久钦天天的在官场上插科打诨,拿腔调的官儿没少见,可拿腔调的戏子他可到是头一回见,不知是该夸他有胆量呢,还是骂他不识抬举。
不过转念一想,不过是个玩意儿,何必费心思想,顺着他,玩笑玩笑也就罢了。
忽地,一脚油门踩下去,明明该拐弯的却硬是照直开了出去,眼见着前后车都拐弯了,只有他们这辆落了单。
两旁没灯没亮,只有一缕车灯照着风雪往前开。
还没等车上的人反应,严久钦先出了声。“哎呦!忘拐了。”
苏玉川和盛玉章都有点慌神,转头往后头看,只看那一溜车灯拐了过去,只剩下一片漆黑。
见车一直往前开,不见要停车调头的样子,盛玉章凝神问道,“这位军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别怕。……从前头的横街绕回去。”
陆辛武沉声说着,转头凝视着严久钦,话里到像是在命令。
严久钦笑了笑,附和道,“是是是。……今儿晚上雪大,调头怕车子打滑,顺着路绕一绕安全些。”
盛玉章和苏玉川肩挨着肩,听到陆辛武的话到是些许安了心,心想着,这个开车的有些油腔滑调,可陆少爷到好像是个正经人,应该不会把他俩卖了才是。
绕了一个大圈,车才开到了槐树胡同外,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了,其他的车已经息了火停在路边,该送的人也都先送回去了。
车子开不进槐树胡同,于是便停在了胡同口,陆辛武下了车拿出了准备在车上的伞,盛玉章开了门下车,陆辛武已经站在旁边帮他撑了伞,盛玉章点头谢了,俩人便一并往胡同里走去。
苏玉川也跟着下了车,见师哥有人撑伞,便转头看开车的严久钦,严久钦也看着他,撇着嘴耸了耸肩膀,苏玉川冲着他哼了一声,顶着雪独自往胡同里走。才走两步,就听身后车门的响声,刚要转身瞧,一个影子便把他整个罩住了。
严久钦双手支着披风,把他俩都罩了起来,苏玉川身子转到了半,见这情形但愣住了。严久钦比苏玉川高了一头,也比他壮实一些,被他这么一罩,苏玉川顿时觉得耳边没了风雪,寒气也被挡在了披风外头。
“被雪砸了脑袋了?”严久钦见他愣神,打趣着说道。
苏玉川气乎乎的转身往前走,也不管严久钦跟不跟上来。严久钦觉得这个小戏子到是有几份有趣,大步往前跟了上去,帮他遮一遮风雪。
回程的路上,陆辛武一直沉着面色,忽的警告道,“你别多事。”
严久钦捥着披风,笑了笑,没有言语。
眼下北京表面太平,实则波谲云诡。
推翻了帝制又如何,两年前,孙文南下广州发起护法运动直、奉二系迅速扩张势力,皖系总理政府大权。这北边一个政府,南边一个政府,还有一个逊清小朝廷还在紫禁城里供着皇上,哪一方势力都在较劲。
父亲陆崇英属奉系,出任北京的督军,就是皖、奉、直三足鼎力的平衡点,如今他从士官学校毕业,又被陈令朴安排进了参谋本部,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父亲,盯着他舅舅,也盯着他。
“大少爷。”严久钦一边开着车,一边笑着闲聊似的说道,“爱听戏,北京梨园行里多的是角儿。朝云班的金九爷,连城班的云二少,还有王总长心心念念的头牌坤伶柳老板,捧哪位都是捧。”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辛武之所以厌恶严久钦这个人,就是因为他太世故,城府太深。
严久钦自然是知道自己在陆大少爷心里是不招待见的,可既然已经开口了,索性就当回好人,给这个心直面冷的少爷提个醒。
“捧角儿是雅趣。捧人成角儿,可就耐人寻味了。”
严久钦言尽于此,不再多话。
陆辛武自然早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把人送回槐树胡同,就没有打算再和昇平班有任何瓜葛,今晚也正如那折戏,不过是牡丹花下的黄粱一梦罢了。
一场堂会过后,昇平班还是照常过日子,盛小年出门的日子更多了,要是过了正月还找不到能搭台唱戏的地方,只怕真的难在北京城立足了。
三五日下来,盛小年的眉头一日紧过一日,大伙也都不敢作声,生怕挨骂。
过了十五,槐树胡同来了位客人。
盛小年和罗管箱在前院招呼着,苏玉川拉着娄玉奎隔着窗户往里头偷瞧,平日里最是怕冷怕风的苏玉川,这会子也不吆喝了,只管小心着别被发现。
盛玉章见他俩的样子,只是笑了笑,只管练他的功。
来的人是三庆园茶楼的方掌柜。
三庆园是北京城有名的茶楼,和广德楼、广和楼一样是北京城里最好的戏班登台的地方,能到三庆园茶楼唱戏,那真是露了脸上了台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