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凡界徘徊了数日。
他去过他们曾经生活的那个小院子,如今已是西畔画楼游人如织;他尝过人间的忘忧酒,醉不了也忘不了;他听过戏曲名伶的话江游,婉转秋波也不过是离人闲愁。
他不过是想瞧点人间的热闹,总好过他一个人催心挠肝的痛。只是没想到,被压抑了十万年的痛苦,一朝释放出来他竟有些承受不住。
不知冥冥之中,簌离是否仍在护佑着她的孩子。
他不知怎地又去了云梦泽,他生母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世代隐居与世隔绝的神农氏居址。
他见到一位自称是他生母故人的仙人,名叫折颜,与他的生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他见到折颜说起他生母时眼里细碎的光芒,便知道不过又是一个错付了真心的人。
折颜带着颇为怀念的眼神看着他:“我一见你便知是她的孩子,你的容貌与她万分肖似,连这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脾性都与她如出一辙。”又带了些疑惑道,“只是我怎不知她生了一对双生子?神农氏与苍龙又怎会生出一株昙花呢?”
他闻言眼神一变,仿佛古井无波的湖水乍然生了波澜,静寂无声的凉夜突然起了骤风,紧紧盯住对面的人,一字一句问得分外艰难:“你何时见过他?”
折颜不明所以:“十万年前我救了一只行将消散的魂魄。他容貌如你一般,与簌离甚是相似,我便顺手救了他。如今好不容易才将他魂魄养得健全些,只是还甚为虚弱,便将他投去了凡界,想来过了这一世磨难便能养得差不多了。”折颜想到此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糟了什么孽,竟碎成那般模样。”
却见他突然起身,肃目跪地,对他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叩拜之礼:“仙上大恩,无以为报,如若晚辈能够得偿所愿,一定郑重回来拜谢!”说罢,袍袖一转,人已遁去九霄云外。
折颜摇了摇头,对着门外渺无踪影的人摊手道:“怎地如此着急,我还没说完呢……唉……罢了……”
一个约摸五岁的灰团子,破破烂烂的几片麻布衣不蔽体,被这冷风吹得直哆嗦,细细的手脚都生了冻疮,脸上也都是脏兮兮的黑灰,在夜色里显得黑漆漆的。他默默地站在那儿,手里端着一个盂钵,似乎是在乞讨。却又感到羞耻似地,不敢抬头看人。偶有心善的行人,往他的盂钵里扔了一枚铜钱,他便躬身说谢谢。
旁边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乞丐,眼见自己蹲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便动了不良的心思,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过来抢他的钱。
谁知那小娃娃倔得很,死死护着怀里的钵子,宁愿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肯松手。
几个乞丐不知一个小娃娃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嘿”了一声正想再给他点颜色瞧瞧,却不知被哪里来的力量擒住了双手,见了鬼似的动也不能动。
他们心惊胆颤扭头一看,暗夜里凭空便现出一个人来。来人一袭清冷白袍,一双幽深黑眸淡淡一扫,便如寒冰侵袭,瞬间冻得他们不能自语,只能瞠着双目,死死盯着这不知从何而来似要取了他们性命的凶煞鬼神,肝胆俱寒。
他却不过冷冷一句话,也不知对着何人说:“来世,畜牲道。”
正当他们不明所以之时,却见凭空钻出一黑一白两个鬼影来,施了一礼道:“小的领命!”而后一左一右,便将他们带了下去。无边的黑暗,便是他们用人眼所能瞧见的最后一抹尘世色彩。
这夜又重新安静下来,只余风刃席卷枯叶的声音。
那人慢慢走到小灰团子面前,蹲下身来,抬起那纤尘不染的衣袖替他擦去脸上的脏污,渐渐露出一个雪白的小脸蛋来,只是两颗琉璃珠似的眼睛茫然无神,如被剥夺了方向的子夜星辰。
他的手微微一顿,瞬间刀凿斧砸般的疼,心肝肺都似乎碎在了这茫然的目光里。
他轻轻抱住仍在颤抖的孩子,仿佛抱住了这十万年来的行尸走肉里的一株救命稻草。他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用一生之中最温柔的声音道:“莫怕,莫怕,我不是坏人。”
孩子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善意,稍稍放松僵硬的身体,疑惑问道:“你是谁?”
他解开身上的披风,将他整个裹起来:“我是来带你走的,从今往后我来照顾你可好?”
小孩想了想,怯声问:“你会对我好么?会不会嫌弃我是个瞎子?”
他微微红了眼眶,抱紧他沉声道:“我会对你很好,也永远不会嫌弃你。”
韦天将他抱起来,一路走一路问,方弄清事情的始末。这孩子自出生时便因天生眼疾被父母所抛弃,被一位孑然潦倒的老乞丐捡到,老乞丐出于善心留下了他,靠着行乞勉强将他拉扯到这么大,原本还指望着他长大了替自己送终,没曾想熬不过这寒冬腊月,前些日子便已去世,不过被人草席一裹,扔去了乱葬岗,留下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他今天实在饿得不行了,便独自摸索着带了老乞丐唯一的遗物盂钵出来了。若不是韦天终于寻到他,怕是更加命途多舛。
随处找了一方客栈,要了一盆热水替他清洗干净,暗中使了些灵力帮他修复浑身的伤口,又唤人弄了一桌吃食送过来。看他吃得狼吞虎咽,也不知是多久没吃过东西了,这骨瘦伶仃的身体,看得人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耐着性子教他慢些,莫要太急哽住喉咙,一手倒了些热茶替他顺食。
待他吃完,韦天将他抱上榻,掖进被子里问道:“你可有名字?”
躲在绵软的被子里缩成一团的人探出小小的脑袋,睁着两只茫然的大眼睛不知世故:“爷爷叫我瞎儿。”
韦天抬手怜爱地摸摸他的头,给他解释:“这不是什么名字。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小团子忙不迭地点头:“好呀!”
韦天想起曾经给昙花赐名,他亦是这般欢喜,不禁微微一笑:“今后便唤你润玉,喜欢吗?”
“喜欢!”小团子想了想又问,“那我叫你什么?”
韦天笑道:“你便唤我兄长罢!”
“兄长。”小润玉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依稀是前世昙花的模样,他不禁有些愣了,目光里不自觉地便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情愫。
韦天取出来一串水蓝色的珠子,替他戴在手腕上,原本偏大的珠串即刻收缩,变成贴合手腕大小。见润玉摸着手腕不解,便对他解释道:“此乃人鱼泪,万一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贴身护佑你,不受人欺负。”
“你要走吗?”润玉伸手拉住他,生怕突然而来的温暖又消失,目中沁出点点水意。
韦天伸出细长的手指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我不走,我就在一边陪着你。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唤我,知道了吗?”见他点头,又嘱咐了一句,“好好睡罢。”
起身吹熄了烛火,阖上房门,便去了邻房。
夜半苏醒,他以为从头到尾不过又是他做的黄粱一梦,只是这梦格外真实些。直到隐身穿过房门,看见润玉仍沉沉睡着,心里方才安定下来。他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替他盖好踢歪的被子,随手划出一个结界,便出去了。
幽冥地府,阎罗殿。
有人一手支颐侧身躺在办公的桌案上,如若忽略那比桌案还宽的身板以及遮了半张脸的胡髯,也勉强算得上是玉体横陈多妖娆。
韦天入殿的时候便见着这样一番景象。
随行而来的判官眼见着天帝脸色愈来愈差,连忙捂着眼睛不忍直视地上去叫醒还睡得稀里糊涂的上司。
阎王震天的呼噜声顿了顿,眯缝着眼睛揉了揉,正要责骂是哪只小鬼没眼色,斜眼瞅到对面立着的人,两只小眼睛立刻瞪得铜铃大,不禁结巴道:“天天天……天帝!”如天雷加身般浑身一激,连忙连滚带爬地翻下来跪地行礼:“臣下不知天帝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一边暗中狠剜了一眼判官,腹诽道,平日里看着倒挺机灵,关键时刻就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也不晓得提前叫醒他,好展现一下他平日里兢兢业业的模样不说,还被天帝陛下看到这般丑态。
判官暗暗叫苦,谁知道这九重天上的天帝陛下怎地突然就来了,毫无征兆,他也慌得很。
韦天懒得看他们眉来眼去,直接道:“生死簿。”
阎王见他不追究自己怠惰,如蒙大赦,连忙起身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册来,呈给天帝。
韦天随手一翻,竟无润玉的命格。莫非是难得一见的天命?如此他竟也无法插手。也罢,左右不过一直护着他,不让他再受那些苦。
又勾了几个人,一一便是润玉那遗弃亲子的身生父母以及心地良善的老乞丐等,轻描淡写指点两句,衣袖一挥便不见了踪影。
也不过须臾功夫,待他从幽冥地府回到客栈,竟就不见了润玉。他心中狠狠一跳,正准备向四周探一探,却感知到润玉就在他的房里。
随手点燃烛火,韦天走过去将润玉从地上抱起来,眉心因方才的惊忧而微微皱起:“为何不睡?”
润玉将头埋在他的颈项处,嘟着嘴不肯说话。
韦天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脚,又探探他的额头,怕他病了,见此也没奈何:“怎地还不说话?”
润玉伸出两只细细的手臂环住他修长的脖颈,紧得像缠了一条蛇:“你骗人!”忍了忍又控诉道,“你说了不走的。”后面这话声如蚊蚋,连指责都是小心翼翼。
韦天恍然一笑:“可是寻我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骗你。”
润玉点点头:“你要说话算话。”
“嗯。”韦天将他抱回榻上,问道,“告诉我,为何半夜不睡觉跑到我房里来?”
润玉蜷进他怀里:“做了噩梦。梦见爷爷,怎么叫他也不理我。”又带了些委屈慢吞吞道,“我醒了过来找你,怕你也不要我了,不小心就被桌子绊倒了。”
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最终吐出两个字来:“不会。”
自从陨丹破碎以后他总能感到脏腑处一抽一抽的疼,原以为找到昙花的转世后便不会疼了,谁想竟疼得愈发厉害。只是这疼却像有瘾一般,让他难以自控,亦甘之如饴。
孩子等不到他的回应,也是困得狠了,呼吸渐沉,一眨眼已经深入梦乡。
韦天用灵力探了探,这眼疾是在御魂鼎里伤了元神落下的,药石惘治,连灵力也无法修复。而且,就连润玉此生的命运,他也无法掌控。
他自幼因天后刻意刁难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到年纪轻轻登基为帝,威服众仙,乃至发动天魔大战,平魔族,灭擎苍,统一六界,无一处不艰辛。却都从未觉得如此刻这般无力过。
冬夜格外长,睁眼到天明。
待温暖的阳光透过轩窗泼洒进来,红光满面的店小二喜气洋洋地送来了早食,口中呼喝道:“公子,您要的粥和热水!”
韦天叫醒仍在沉睡的润玉,清洗过后,喂他喝完粥,带着他走出了客栈。
既已决意要在凡界生活,韦天便带着润玉寻了一处稍显僻静的院子,就此安居下来。附近人家并不多,既不会过分荒凉,让孩子觉得孤寂,也不会太过热闹,人多眼杂处处是非。
又将院子里所有不便于行走的东西都撤了,房间里都铺上软垫,以免润玉再不慎磕到。
待将整个院子收拾妥当,韦天寻了几方木板在其上刻字,准备先教润玉认字。
窗外两只寒梅伸进来,被萧瑟冬雪里的艳阳一照,仿佛着了色的冰凌,闪着绯红的光,衬得那个低头专注刻字的人眉眼盈盈。
转眼那个曾丢在暗夜里缩成一团几不可见的小灰团子,已经在几个月的调养下渐渐丰盈起来,不再瘦可见骨,脸颊有了软乎乎的肉,眉眼也依稀有了昙花的相似处。若是再披一件白狐精制的袍子,也不知是哪家的小仙童。
没过多久,邻里的人们便知这里来了一对极其好看的兄弟。原先以为是父子,那年长的也不过才及弱冠的模样,想来是亲成的早。谁知两人竟是一母同胞,只岁数差的多了些,父母早逝,无亲朋,从外乡而来。便都想着替这甚是俊朗的兄长说媒,谁知他只道身无长物,抚育幼弟,无暇他顾,一概拒了。众人叹惋几声便罢。
春雨多连绵,整日也不见晴。
润玉躲在房里听了半天雨声,仿佛也看见了经冬的枯枝上沾了这催发的雨水,生出幼嫩的叶芽来。虽然他看不见,但兄长每回都讲得很详尽,渐渐地,他也能够想象到。
他已认得许多字,读过许多诗,不再除了白日便是黑夜。他眼中有了斑斓的色彩,心里也有了可以企及的梦。而这些,都是那个人赐予他的。
“当心!”韦天甫一踏进院子便看见润玉独自走了出来,过了雨水的路面泥泞湿滑,担心他跌倒,忙先叫住他,再走过去将他带回房里,问道,“还在下雨,出来做什么?”
润玉嘻嘻一笑:“我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又仰头问道,“我们家有客人吗?”
“哟,你这金屋藏娇的,连天帝都不当了,竟然跑来凡间逍遥快活,来了就算了,也不知道来找我。”一道满是轻挑的声音伴着一袭青色身影传过来。毋庸置疑便是方才与韦天在外面说话的人。
“彦佑,”韦天冷冷瞥过去,“你若再口无遮拦,便和先天后一起做伴去罢!”
彦佑嘴角一撇,不甘道:“开个玩笑而已,这么认真做什么?”转头走到竹椅前懒懒一坐,一副风流公子的浪荡姿态,“你这个人呐,就是无趣,除了这身皮囊,还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也不知道各路桃花都看上你什么。可怜我的小邝露,至今仍在天界对你痴心一片,矢志不渝。”
韦天静静看着他突如其来的痛心疾首,也不作打扰,牵着润玉慢慢往外走:“开春了,兄长带你去做几件轻薄些的衣裳。”
“好。”润玉乖巧点头,捏紧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跟着。
彦佑好不容易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一见那两人竟欲抛下他,连忙从桌上倒了杯茶解了渴,一气跟上去,口中还叫嚷道:“哎!你竟连杯茶都不请我喝,忒无人性!”
韦天头也不回:“自便,没人拦你。”
润玉难见家里来客,似乎还颇为相熟,遂好奇道:“兄长,他是谁?”
韦天还未来得及回答,彦佑便凑了过来:“你不认识我,我可记得你哦!”见小家伙好奇的样子得意一笑正欲解惑,却被一旁两记眼刀刮得实在生疼,最终也没敢在这冷酷无情的双眼注视之下开口。
韦天用目光封住他口无遮拦的嘴,转头对润玉道:“莫要理他,他有癫狂症,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
润玉对韦天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不由同情道:“啊,岂不是比我还可怜?那我们会收留他吗?”
“不会,他自有居处。”
彦佑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看这对兄弟一唱一和地埋汰他,兴致勃勃看起沿路的风景来,偶有过路的美貌女子,便嘴角一勾,眼睛一眨地频频对人暗送秋波,害得人家纷纷疾走如遇登徒子。
韦天见此也只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彦佑是他早前尚为夜神时为数不多的朋友,个性放荡不羁,不喜束缚,喜欢章台走马,红尘喧嚣,是以天魔大战之后推了封赏,整日游荡在凡界里,立志当一个逍遥快活的散仙。当初也是对他和昙花妖之事所知颇深的人,近日听闻他终于找到昙花的转世,特地前来看望。
临安街向来热闹,两旁花红柳绿迎来送往,贩夫走卒车马奔流,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喧嚣。
韦天径自走到一家成衣店,店家伙计连忙殷勤来问:“不知二位公子为何人制衣?”
韦天低头看着润玉道:“劳烦替这孩子挑两件合适的早春服。”
伙计连声应了,欲将润玉带到后房去量尺寸,却见那孩子慌乱地向后躲,双手紧紧攥着来人的衣袖,如临大敌。不禁为难道:“这……”
韦天淡声道:“无妨,便在这里罢,量好尺寸将所有合适的衣服都拿出来,我来挑便可。”
伙计蹲身替孩子量身时才发现,他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虽分外明亮,却浑无焦点,竟是个盲人。心下不免惋惜,却也不敢在客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只得快些量了,去后方将所有适当尺寸的春衣都拿了出来供人挑选。
彦佑在一旁看着,不禁开口叹道:“这孩子的眼睛也是为了你在御魂鼎伤的。”
韦天牵着润玉的手紧了紧,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是专程来诛我心的么?”
彦佑哈哈大笑:“以前再如何逗你也不见你有什么情绪出来,如今短短这一日竟让我见识颇多。”
却见韦天并不理会他,只摸了摸润玉的头,低声自语:“他太傻了。”眼里千般怜惜万种痛意,是他从不流露于人前的模样。
润玉却毫无所觉地仰着头,对他笑得天真又烂漫。
彦佑见此不禁敛了笑,叹了一口气,只盼这两人再无波折。
七月流火,暑热未消。
三三两两的采莲女结伴踏歌于莲舟之上,清脆婉转的歌声此起彼伏,如这船行而过破开水面的波纹,缓缓荡漾开去,间或引得路人张望,却只见得漫天的莲叶与粉白的荷花,哪里能见得人影。
采莲女们在深不见人的莲花池里穿梭自如,待莲舟停在尽头,纷纷放下裙摆,挽了手中的挎篮,嬉笑旖旎而去。寻得行人如织处,便放下挎篮就地而坐,但有人相询,无不热情招呼。
“请问姑娘,不知这莲价几何?”
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在炎炎夏日的嘈杂街头仿如一捧清泉流过,分外舒爽。
众人被这声音引得一看,顿时又吃了一惊。
一位白衣的少年,约摸十五六岁,一头青丝仅用发带束了一半,面容极为俊秀,微微一笑,便如三月的桃花初绽,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愉悦起来。
采莲女不禁笑出一声:“这位公子如若跟着奴家回去,奴家分文不取,全部相送!”
众人纷纷大笑,眼见这位秀美的小公子羞红了脸,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此地民风朴实奔放,但凡看对眼了,便可即刻相约筹办婚事,有情人之间,嫁娶由来随意。常人遇到此种情境,如若有意,便应和一声彼此相许,如若无意,婉言相拒也无伤大雅,倒是少有人仅为一句邀约戏语便如此羞赧,似是从未见识过一般。
采莲女未想这少年竟如此纯净,正要开口替他解围,却突然来了一位面貌与这少年极为相似的公子,轻轻将少年往身后一带,不声不响地挡在了众人面前,随意一瞥,眉锋眼利,浑身肃冷,与那少年的温润气质截然相反。
“可够?”他伸手递过一枚银锭,沉沉的嗓音如一柄利刃,将突然静默的四周割裂。
采莲女从这摄人心魄的目光中回过神,忙将手边的挎篮送上去。
那人一手提过挎篮,一手牵着少年,从众人的视线中离去。他心中无尘,眼里无物,唯有在望向少年的目光里,盛了温柔。只可惜那少年,却看不见。
闹市里的惊鸿一瞥,转眼波澜不兴。
韦天剥了一碗莲子,放到润玉手边:“想吃莲子何不让我去买?”
润玉想到被人调戏之事又羞红了脸:“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出门。”
“哪里就长大了?分明还是个孩子。”韦天笑了一声,看着他玉面羞红,如点胭脂色,正欲伸过去捏他面颊的手微微一顿,终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润玉辩道:“兄长总拿我当小孩子,也不想想今年岁末我便要十六了,彦佑说寻常人家已经成了亲。”
“往后不许再与他来往。整日没个正形,教坏孩子。”
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惯常对他这般说话便是不容悖逆的态度。润玉撇了撇嘴,手边的一碗莲子吃了半日也没见少,那人只顾往他碗里放,自己却丁点不沾,不免心里又存了些害他担心的愧疚,于是软软应声:“知道了。”
晚间的风终于送来些许凉意,吹散灼灼烈日燃尽的余温。
润玉替院子里的花木浇完水,重又拿起桌上的木头雕刻起来。那日与他说完话后,韦天便说要出去一趟,至今已有数日未归。
自被他收养,还未有这么长时间的分别,细细想来润玉自幼便被他照顾得很好,万事都被打理得异常妥帖,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却如父如母,亦兄亦父,对他再好不过。有时候他忍不住去想这其中的原因,听人说他们长得很像,可世上相似之人几何,何必偏偏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如此。他也知道兄长不是普通人,即便看不见,他也知道,来自盲人的直觉,彦佑的神出鬼没,以及幼时他还听不懂的话。
越想他便越害怕。他的好已经深入骨髓,他不能想象与他分开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就会痛不欲生。于是慢慢地不再去想这些无解的问题,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好。
五日里,他已经雕出一个眉眼俱全的人形来,指尖划过这木刻的面容,是想象中的,兄长的模样。
五天前,韦天寻到彦佑,告知他有要事需要回天界处理,并让他暗中保护好润玉。
彦佑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韦天随手化出一个人间命盘,展示出生死轮回的奥义:“天魔大战之后,除却朝代轮转,政权更迭,人间在无外力干预之下已太平无事十万年。近年来却不知何故,四处暴戾丛生,各国之间战事频发,无有休止,甚至无需缘由,随意便能挑起争斗战乱,甚是反常。若长此以往,必将人间如地狱,遍地生修罗。想必也是那人的最终目的。”
彦佑将长扇一收,正襟危坐道:“你是怀疑有邪魔作祟?”
“嗯。”韦天站在背着光的地方,残阳如血一般挂在他身后,逆光勾勒出他优异的轮廓,将他脸上的绒毛都映照得纤毫毕现。他点点头,继续道,“且并不是一般的邪魔,寻常妖物并无如此大的影响力可以掌控人心。”
“你可是已有推断?”
“尚未确定。我需先回天界,推演求证一番,再做决断。”
彦佑看着站在光晕里的这人,仿佛世间所有的光芒皆由伊而始,释迦佛的步步生莲也不过如此了,叹服道:“天帝心思缜密,见微知著,又心怀苍生,仁义浩荡,乃六界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