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这新来的小媳妇儿啊,至今也忘不掉初嫁来这永和镇,见着莫青黛的那天。
她幼嫩,性怯,躲在房门后头,隔着那一指儿宽的隙缝,硬逼着被父母指定了后半生。她怕啊,只是稍稍想想那黑漆漆的装人木匣子,她就吓得浑身打哆嗦,泪儿包着藏在那双鹿眼儿后头,连掉都不敢掉在地上,生怕砸出了声,被怨不体恤,不明事理——相较于那黑漆漆的木匣子,双亲责骂更教她喘不上气来。蒙着那方血红喜帕,她揣着颗惴惴不安的心,被送上了那悠悠晃荡的喜轿。她是临镇人,对这生养她的地儿,虽说不上中意,但好歹,是熟识的。这永和镇啊,虽不过也就余着十几里地的距离,在她眼里却是远在天边,望不了摸不着的地儿,只听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此去一别,便是半生,哪怕是再回,也不过是‘回门’,言不得是家咯。新宴整一日,她埋在那片刺目血红底下,分不清方向,辨不明是非,生牵着硬拽着,被领进这方陌生领域,茫茫然然,浑浑沉沉,那扎眼的红竟让她生了畏害。晨起,天未明,却终是静了,青白阴雾拢紧了这座水上城镇。她一夜无眠,面上是半残红妆,铜镜倒射出的人影陌生得骇人,伴着咿哑的木门开合声,她懵懵懂懂摸到了池塘边。眼见茫茫,前路茫茫,她身处茫茫此情此景中,第一次见着了莫青黛。
是她莽莽撞撞搅扰这了这方天地的寂静,到头来反倒是莫青黛捧上了满心满怀的歉意。她的怕,她的恐,掖藏在心里许是太久;这无意间撞见的,无人无际,唯有漫漫无边青青芦草,和缀了几颗残星子的紫黑天幕的池塘倒成了绝佳的宣泄处,情绪堡垒的崩塌,其实也不过就一瞬罢了。直了越过了抽噎的起始,那泪儿随着一声泣音倾泻而下,她哭得力竭,稚儿一般,毫无保留,惊起了成片休歇白鹭鸶,哇哇叫着腾飞而起。
鹭飞芦荡,现出了躲在芦苇荡里的莫青黛。哭声戛然不过一瞬,她又臊又恼,丑态被人窥了个彻底,扯破了皮面,她反倒释怀了,蜷抱着,仿若受足了委屈的婴孩,哭了个痛痛快快儿。她哭得泻了力,出现在面前的,是方叠得齐整的青黛色巾帕。‘这人怎的还没走?’她几欲是有些恼恨了,固始是自个儿莽撞在先,但这人也未免太没眼力见了些。
“没人看到的,你别怕,”她哭迷了眼儿,隔着泪雾,只隐约窥得见眼前人的轮廓。他顿了一下,声儿清亮坦荡,“我看不到的。”
她没敢回应,一张脸儿死死埋在了双膝间。耳畔传来的,是渐行渐远的‘嗒嗒’声响,那是木棍触地的声响。‘我看不到的... ...’她攥着那方巾帕,脑海里的这句话久久挥之不去。
那是莫家自打出生起,便看不见的大少爷,她是后来从邻里口中知晓的。她觉耻羞,从未同莫青黛搭过话,他也贴恤,顺着她的心思装着未曾见过她。她一颗悬吊的心落回了肚子里,郁结许久的心绪竟也莫名开阔了,世有百苦,人皆不顺,无论身处何境,总该是应乐观些的。交情虽浅,但提及这莫青黛,她好感颇厚。
这是他俩唯一的一次交集,她却从未想过,这竟也是他俩最后的一次交集。从回忆里抽离,她轻抚了抚搁在柜台上,未来得及送还的那方巾帕,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
门外,忽地又起了一阵风,烛火剧烈晃动了起来,把这来客的影儿硬生拽得畸大,长且宽,投在地上,仿若活物般蠕动开来... ...她不可置信揉了揉眼,风停了,烛火恢复平静,那影子也重归了常态。是错觉吗?她晃了晃头,许是近来太累了些吧。
“夫人,天色暗了,我就不再多加叨饶了,”来客体恤,“帮我结下账吧。”
想想这斗篷要送的人,她暗自给折了价儿。她同莫青黛交情浅薄,身份上也多有顾及,自是不好上门拜祭,只得是此般聊表心意。“这位少爷,可否帮我一个忙,”犹豫再三,她还是开了口,打柜前掏出了那叠放许久的巾帕,她送到了来客手中,“这是先前莫少爷借于我的,以后想来也再无机会亲手还上了。劳少爷受累,替我多上柱香,烧叠纸钱,有心了。”
来客接过巾帕,郑重同她点了点头。得了诺许,她那记挂许久的一桩心事总算有了着落,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那客辞别离开了,蓬白毛领子被夜风吹得翻飞,银白华光波状荡开,她恍惚中看到其间隐现出双眸子,冰兰,竖瞳,瑟瑟寒风卷着生冷凉意漫上了她的脊骨,她不禁打了个机灵。后知后觉,她隐约觉出了些诡怪来。
那怪异影子源于何?亲眼所见毛领里的冰兰眸子是什么?这人是谁,那股熟识感又是哪儿来的?
突地想起了什么,她猛地起身,逃命样从那柜台后头奔了出来,惊恐望着那座才作了一半的梁家定的棺材,大颗冷汗从额上渗了出来。她发着颤,哆哆嗦嗦往后退,她想起来了,她在何处见过这张脸。她在报纸上,曾见过这张眉眼墨般化开的脸,在报纸的夹页里,一则讣告,巴掌大的一张油墨印刷的相片。
那张脸,属于梁家方才去世的二少爷,梁季玄。
她跌跌撞撞往后退,却不小心绊了个趔趄,直了往后倒。肚中的孩子!她惊恐地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却并无那救命稻草。
她绝望闭上了眼。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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