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泊明点点头,又问:“见过池秋了?”
薛翛道:“见过了。他…”
薛翛顿了顿,似是不知该如何措辞,曹泊明便接着他道:“他其实不算是个坏孩子。”
薛翛愣了一愣,后便未忍住地笑了一声出来,他道:“那曹叔叔说,池秋不算得坏孩子,什么样才算得?”
曹泊明笑着叹了口气。
薛翛道:“曹叔叔,莫非是解药还未全然见效,脑中仍不十分清明?”
曹泊明笑道:“我清醒得很。”
薛翛道:“那您看看您的伤再说吧。以德报怨也非是这种报法。”
曹泊明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两侧,竟仍饶有兴趣地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你知道我是怎么伤的么?”他问。
薛翛并不回答,只静静听着。
曹泊明也不须他的回答,兀自道:“我与池秋说,我带你走。”
“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与当年的你并无分别。只不过他的倾诉欲比你强多了,我才刚问两句,他便什么都与我说了。”
“少年总会怀着一腔孤勇。他向前找不到去路,回头也寻不到归途,秉持了十八年的信念,如将倾危楼,他背对悬崖,却要掩耳盗铃。我与他说我想带他走,他便觉得我是将他这十八年全部否认了。”
“我将他的存在否认了。”
曹泊明苦笑一声,道:“他如无根浮萍漂游,他需要寄托。”
薛翛想问,但却不必问出,出口已是肯定语气,他道:“你想成为他的寄托。”
曹泊明摇摇头,道:“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不忍看他继续麻痹自己,教自己越陷越深。何况,他的寄托还是折磨我。”
薛翛叹了口气,道:“曹叔叔,好人都不长命的。”
曹泊明道:“他还是个孩子,非是无可救药。”
“只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薛翛愣了愣,恍惚一阵才回了神,他轻轻叹口气,道:“他确实还是个孩子。”
认真想来,池秋今年十八岁。
苏之衍也是十八岁。
薛翛自己十八岁时想来也是与池秋同,可他有幸遇上了何书塬,将他人生拉回正轨。
苏之衍十八岁,虽说非是情愿,总归算得上遇见自己,可助他略劈荆丛。
池秋十八岁,他却遇到了谁?
薛翛不知道。
既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去阻拦曹泊明助他脱离苦海呢?
没有。
薛翛看着曹泊明,问道:“我是系铃人么?”
曹泊明摇摇头,道:“非全是你。心结是他自己打上的,你只算其中一丝缕。”
薛翛不再多说什么,只摇头笑道:“要时时小心野兽的獠牙与利爪。”
“你果然比你那榆木脑筋的师父开明得多。”曹泊明费力笑了笑,“若是他在,定然会指着我的鼻子喊‘曹泊明你疯了吗!’。”
两人相视,脑中皆不自觉浮现出朔扬指着人鼻子暴跳如雷的模样,皆是忍俊不禁。
“好久未见你师父了。”曹泊明感慨道,“怎么这么久,我的粥还没好么?”
薛翛回忆起了唯一一次见到苏之衍下厨的手艺——清水煮菜叶。
心下不禁苦笑。
玉姑与江亭鹤更是不削多说,三人皆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能指望他们煮出什么粥呢?
还是去看一眼保险些。
“对了。”薛翛轻笑一声,“曹叔叔,你方才与我说的那一通话,可千万别教小公子听了去。”
曹泊明面带惑色,疑问道:“小公子?你是说阿衍么?”
薛翛点点头,笑道:“小公子和池秋,非是一般不对付。他算是恨透了池秋,恨他将你折磨成这副样子。”
曹泊明听了这话,笑容便怎么也收不住了,欣慰感慨道:“阿衍还是懂事。还会心疼我,我果真是没有白疼他。”
“这恰恰也能说明我果真是慧眼识明珠呀。”
薛翛也笑,听了后句更是忙不迭制止他道:“曹叔叔,您这话可真不能被小公子听了去。您还未识得这蒙尘明珠,先不要如此类比来罢。他听了,一定不高兴。”
曹泊明笑着点点头,以示了解。
薛翛道:“那我便先去看看他们的粥煮得怎样了。”
他话音将落还未及动身,门便已经被江亭鹤从外推开。
清香即刻盈鼻。
粥盛来,搭配几道青翠色小菜,卖相与味道竟皆算得不错。
曹泊明久病未愈,喝几口便已觉饱腹,他搁下碗,倚在床边看着余下四个孩子,只觉心中涌出了些暖意。
他未曾享受过天伦之乐,想来此生也无机缘可得此幸。
只是眼看着这些富有蓬勃朝气的少年郎,他仿佛也觉得自己跟着他们一同,愈发年轻起来,如此,便足够了。
这粥对于几人来说皆是意义非凡,尤其是玉姑。
这是她第一次动手煮粥。
她幼时被蓬莱仙与二谷主从寒涛城中捡回抚养,谷中姨娘们又最是宠她,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供着,哪里舍得教她亲自下厨?每天珍馐佳肴无有复重,若非识得十八般兵刃,她恐怕连菜刀是何模样也全然未知。
苏之衍将淘米的任务交给了她,她便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冲水洗着,直到苏之衍想起还要煮粥时看她,才发现她的手竟然已经被泡得发皱。
苏之衍哭笑不得与她说:“不用洗这么多次,手都皱起来了。”
玉姑看了眼自己的手,偷偷攥紧了起来,脸上竟浮现出些羞赧的笑意。
仅是寒涛城,竟就比桃花谷中有趣这么多。
明明只是一张最为朴素的木桌,明明只是一碗平淡无奇的白粥,此时气氛烘托来,却教人如感置身极乐之境,饮得玉露琼浆。
大概是因为有这些人在罢。
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正与曹泊明攀谈的苏之衍,余光扫过却猛然发觉,有人也正看向自己。
她转过头,目光与那人相交,那人冲她微微颔首轻笑,并不表示什么,她却不再看他,只收回目光,盯着碗里米。
敌意。
玉姑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会蹦出这两个字来,但她却觉用这二字来形容此时对薛翛的心情,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苏之衍小心试探着问曹泊明是否曾记得什么。
曹泊明却说自己并不记得自己被池秋逼得吃下那颗药丸以后的事,苏之衍看着曹泊明,再想起池秋说“何止”,只觉气闷在胸口,欲锤裂去。
既他不知,便不要让他知。
这辈子,都不要让他知。
曹泊明借故养伤不愿现在出城,一行人出城计划也只好就此作罢。
几人于时可得忙里偷闲,平日照面,皆有意无意地将《蓬莱仙》琴谱一事避开了去,绝口不提。
曹泊明卧病于床,提前将颐养天年的福享了一遍。
虞竹自那天后再未露过一面,江亭鹤也权当未见过他。
玉姑仍是神出鬼没,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别院中,不知何时,又突然消失不见,凡现,俱是薛翛不在时。
薛翛印证心中猜想,知梅七公子与相府之子本是同一人,虽然,却仍不拆穿他,只是时时缠着他听琴。
院中面上一派和谐景象,竟似与外界所隔,实际和谐的只有曹泊明与苏之衍两人而已,其余三个习武之人,早是貌合神离,各有心事在怀。
一个忙于遮掩罪证,一个忙于脱身囚困,一个忙于追寻真相。
虞竹来此确非全为江亭鹤。
他想去见江亭鹤,他却不能。
他不想利用江亭鹤,却也不能。
他只希望事情的真相,并非是他想象的那般,他和江亭鹤,还会有挽回的余地。
屋内四角都熏上了香,飘渺云雾衬得屋中宛若仙境。
苏之衍正于旁专心抚琴,薛翛却心不在焉地躺在床榻之上,将剑举着,随意把玩着剑鞘纹路。
他手中捏着是两张纸条。
“子时,密道。勿知江亭鹤。—虞”
“南庭王可引。—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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