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翛道:“不知道。桃花谷,寒涛城,他就在这两个地方,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
虞竹看着他,不再出声了。
薛翛也不出声了。
虞竹不出声,因为与薛翛再无甚好说。
薛翛不出声,因为他余光瞥见身不远处,有置了口装着人的冰棺。
薛翛坐起身,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虞竹,虞竹与他对视着,轻轻摇了摇头。
这棺中所躺,是堕落人间的仙子。
她身着一袭冰蓝长裙,双手交握于胸前,青丝披散却未遮天人容貌,眉目温绻,唇角含笑,皮肤仍白皙如凝脂,一丝一毫瑕疵也无,若非二人与之隔着一层棺盖相见,定不会相信这仙女于中并非沉睡,而是长辞于世。
二人心中皆涌出些难言的悲痛,似是惋惜红颜薄命,又似是愤慨人不得入土为安。
棺材旁装饰着将枯未枯的花,此处像是常有人来悼念。
薛翛看着那花良久,沉沉叹口气,将地上黑袍捡起,轻飘飘地披在身上,拉过衣襟去,随手拽过一旁捆花用的长布,在腰上转了几转,当做腰带将衣裳捆好。
虞竹从头到尾只看着他,无出一言。
薛翛却猛地想起什么一般,恍然愣在原地,回头看看那还未枯的花,再看看地上一片枯萎干花草茎,最后将目光投向虞竹,出声问道:“昨夜来时,这花是什么样的?”
听他这话,虞竹也愣了愣,看着地上干黄一片,若有所思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走,而后再做打算。”
言罢率先起步,欲先离去,却未有几步,听得有脚步声传来。
他停下身,将腰间佩剑握在手中,摆好应战姿态,以备先手。
薛翛急忙拉了拉他,见他回头,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虞竹果然松开了剑,挺直的身子看他。
所幸洞中算得空阔,只有冰棺周围有些灯光,再后的落地的钟乳石丛中便照不清楚。
薛翛指了指身后的石丛缝隙,拉着他一同钻了进去。
缓慢脚步声愈发接近,被灯笼晃在墙壁上的影子也逐渐拉长。
咯哒,咯哒...
声音忽停住。
影子定格在墙壁上,再不向前一步。
那人应是见到了地上散乱花草,知洞中是有人来过。
薛翛心中有些着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这个人,想要看到心中那隐隐已经有了猜想的人选,揭开最后的面纱。
可这人却偏偏不如他的意,仿佛知道他在洞中等着一般,始终也不进来,僵持良久,最终转身又离了去。
见墙上影子又如悻然回穴的野兽般退走,薛翛不禁轻轻啧了一声。
虞竹看他眉头紧皱,正欲出言问他,却听脚步声又回来了。
二人便也重新打起了精神,再一次盯着愈来愈近的影子。
咯哒,咯哒...
首先映入眼帘却是一双黑靴,接着是片深绿色衣角,及真正看到来人面容,两人皆愣在原地。
江亭鹤。
竟是江亭鹤。
虞竹已经率先从洞中钻了出去,他却不和江亭鹤寒暄,只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到后者跟前。
江亭鹤也不看他,只望着从洞中跟出的薛翛,轻轻笑了笑,出声道:“你果然没事。”
“我能有何事?”薛翛叹一口气,望他略有不甘,道:“你怎么在这?”
江亭鹤勾了勾嘴角,道:“我怎么在这?我自然是来找你的,怎么,我不嫌着累,你反倒不愿意了?”
薛翛摇了摇头,只问:“方才来的也是你么?”
江亭鹤坦然道:“是我。我见另还有岔路,就一时没分辨出是向哪条走,先去看了看。”
虞竹却突然插声道:“我来时,只见这有一条路,哪来的岔路?”
江亭鹤冷笑一声,终于舍得将目光投向了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知.道.个.屁。”
言罢便收回目光,脸上冷漠神情也瞬间一扫而光。
虞竹脸上本就无甚表情,这下便更是黑了个透,紧抿着嘴,彻底不再出声了。
洞中竟平白无故地降了些温度。
可能是有冰棺在的原因。
薛翛和虞竹皆不忍再亵渎,都不愿再看向那棺椁中熟睡的仙子一眼,也都未与说江亭鹤提起。
江亭鹤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可他却也不去故意看,只匆匆扫了一眼,未及教人领会这一眼中复杂的情感,便收敛回了目光,向二人道:
“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不能留梅郎君自己在桃花谷中。”
薛翛这才恍如梦醒,一拍大腿,颇为好笑道:“我怎么差点忘了,小公子还在担心我。”
虞竹听他们说走,也不理会,拔腿欲去,江亭鹤却忙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虞竹被他一拽,一下愣在原地,像是未想过江亭鹤会突然这样一般,他僵硬回头,盯着握住自己手腕这只手。
江亭鹤也盯着自己的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也不松手。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直到薛翛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了两声,江亭鹤这才收回了手,当着虞竹面光明正大地在袍子上蹭了蹭,边蹭,边出声道:“你知道路么?在这不要瞎跑,出了事还要去救你,麻烦。”
“你不问问我为何而来么。”虞竹盯着他脸,眼神晦暗不明。
江亭鹤却不领情,绕过他径自向洞外走去,头也不回道:“我管你为何而来。”
外有一轮明日在天,从昏暗洞中走出的三人,皆不自觉抬手遮住了眼睛。
昨夜风雨洗过,整片幽谷更是苍翠欲滴。
薛翛这才发现,他躲来避雨的洞,竟然与往深的入口只有几步之遥。
与之相同,离昨夜雨中自语的那女子也相距不远。
此时看来,树下还哪有什么女子?只有一坛空了酒的酒坛正好端端地摆在树下,坛底积了少许的雨水。
薛翛正欲将酒坛拎起来,却被虞竹从后一把按下。
“这算碑。”他破天荒地先了他人说话。
薛翛将手松开,站起了身,也破天荒地认真回问了他一个毋需问出口的问题:“她死了么。”
果不出所料,虞竹再未有回应,这简短的对话就终结于此。
她现在正在这下的土中。
她带着她的故事,带着她的爱恨,于风雨夜中悄无声息地离去。
那夜不止薛翛听见了她自语,跟在她身后的虞竹也将之听了个完全。
他可以理解她。
他比薛翛更懂爱一个人的滋味,同样,他也比薛翛更懂那种爱而不得,却又迫切的心。
他懂得失去有多痛。
他可怜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他又何尝不在可怜自己。
虞竹轻轻抬起眼皮,瞥着江亭鹤。
风中飘来遥远的呢喃。
风说,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风说,早知此身孤,何如逢无日。
荒土是无情坟,酒坛是有情碑。
身死之日,凡事俱化尘,从前的一切,再无人记得,就如从未发生过,云不在意,雨不介怀。
情随风往,爱恨皆消。
虞竹将她埋葬时就暗下决心,此生定不要落得她这般零清下场,如时江亭鹤在身旁,更难得不教人触景生情。
他轻轻动动,将手隐在江亭鹤的宽大袖口间,小心翼翼探进去,缓慢而坚决地拉住他的手。
感受到手腕覆上这只手,江亭鹤身子明显一僵,回神来便立即将手挣了回来,他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虞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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