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一袭玄袍坐在琴台前,身姿挺拔如松,垂首抚弦,额前两缕发轻轻飘起,微微挡住清朗淡漠的面容。
他就坐在那里,没有崔巍高山,也没有流水长川,但薛翛却觉得,世间再无此般赏心悦目之景。
只需要一张琴。
苏之衍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抬头望去——是薛翛。
苏之衍看他一眼,转头对老板指了指刚刚试过的那张琴,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递给他,然后慢慢地走到了薛翛跟前,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要再慢些。”
薛翛率先走了出去,答话的声音里是他自己都体会不出的轻柔,他笑了笑,道:“等急了?”
苏之衍道:“不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薛翛道:“嗯,的确没这么快,去吃个便饭再一起回去。”
苏之衍一愣,问道:“你还回去?”
薛翛停了脚步,回头看着他,笑道:“怎么,小公子不许我回去么?”
苏之衍犹豫道:“那倒不是,只是觉得,我有些连累你。”
薛翛道:“怎会连累?只希望小公子大发慈悲,能收留我就好。”
苏之衍看着他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反正今晚是他在庸州睡得最后一晚了,别离的夜里,两个人倒也不至于太寂寞。
薛伯搬出了一张三尺多宽的圆桌,桌上已经摆了将近三十个菜,侍女们仍来回端菜上桌,竟还没全部上完。
薛翛看着便觉有些无奈,对着薛伯笑道:“何必这么大阵仗。”
薛伯看着确实是十分开心,未等动筷就已下肚一壶酒,他两颊已经有些泛红,冲薛翛摆摆手,出声道:“还有阿郎和娘子,大郎君和小娘子,他们都要回来的。”
苏之衍这才注意到,主座上并没坐人。
他看了眼薛翛,薛翛却没什么反应,仍是笑着,一口一口喝着杯里的酒。
菜的味道很好,酒兴许也好。
可惜苏之衍不喝酒,可惜桌上另两个人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好。
苏之衍只是吃饭,并不怎么说话,偶尔也会看一看坐在对面的紫衫少年和罗裙妇人。
那两人也看他,目光里满是审视意味。
薛翛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脸上的笑好几次都要挂不住了。
终于捱到家宴结束。
薛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罗裙妇人扶他回房休息去了,只留下紫衫少年送二人离开。
槐树上有只蝉,正聒噪地叫个不停,扰得人心里烦躁至极。
三人沉默地到了门口,紫衫少年才终于开了口,对薛翛道:“你不该回来。”
薛翛看也不看他,笑着回应道:“我凭什么不回来。”
紫衫少年道:“你既已说过,薛家产业都归我爹爹,你就不该回来。”
薛翛道:“薛家产业不包括这座宅子。”
紫衫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是还想说什么,薛翛却不给他机会,勾着苏之衍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似乎十七也不是回家的好日子。
回家没有好日子,那少年说得对,他不该回来。
他不回来,薛伯就不会对他抱有希望,也就不会等他回来当薛家主人。
他不回来,薛伯就能安心把薛家交给徐敏清,就是刚刚那个少年。
他不回来…
薛翛知道徐敏清并不是贪图钱财的人,他只是想让薛伯,让他的父亲徐远山看看他,他也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但是他得回来。
这儿是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兄姊一直在等他,他必须回来。
薛翛一路都不说话,苏之衍自然也不说话。
琴和书都已经送到燕子家里了。
燕子一直坐在镇口守着,见远远的来了马车,便急忙收了摊子回了家——今天除了苏之衍和薛翛,再没有一个出镇子的人了。
苏之衍坐的马车果然停在了她家门口。
院里的孩子们本来是正聚在一起跟奶奶学笛子,一见门口停了马车,便蜂拥般而聚了过来,眨着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走下车来的苏之衍和薛翛。
他们后头站着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媪,她也正笑着望他们下车来,对孩子们说道:“还不快谢谢阿梅哥哥。”
便听十几个孩子齐齐整整地喊道:“谢谢阿梅哥哥。”
苏之衍也笑了笑,道:“不谢不谢,你们喜欢就好。”
他是真的很开心,笑得眼睛都是弯弯的。
这是燕子第一次没有主动到苏之衍身边来,她只是站在老媪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薛翛终于听到他弹琴了。
依旧是挺拔的身姿,依旧是清冷的面容,可这次有琴声,于是便有了高山流水,有了长川深谷。
万里山川图。
薛翛手里捧着一碗酸梅汤小口啜着,看着苏之衍的眼神也微微变了变。
临别之际,人总是想留下自己最好的一面,于他人是段美好的回忆,于自己亦是。
梅七公子弹了一曲《万里山川图》,水平之高怕是连那不世出之才的丞相之子听了,都要自愧不如了。
燕子知道她的阿梅哥哥要走了。
奶奶也知道。
他们并没说出一句珍重之言,离别的寂寥却充斥了整个小院。
夕阳渐沉,灼红了漫天霞光,二人和归巢倦鸟一起,踩着尚有余温的土地慢慢地往家走着。
苏之衍平时脸上就没有多少表情,此时又映着橘红的夕阳光辉,更显心事重重。
薛翛看了看他,终于出了声,问道:“你要走了?”
“嗯。”苏之衍踢了脚在脚尖前不远的一颗石子,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地发出了一声鼻音,权当回应。
薛翛又问:“要去哪里?”
苏之衍没说话,薛翛也不急着听答案,仿佛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沉默良久,苏之衍突然抬起脸,冲薛翛笑了笑,道:“回家。”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而已,随着最后一个字音从嘴中吐出,全身的力气仿佛也跟着一同被抽空。
他又低下了头。
回家,回家,回家就得丢了琴,然后今天那知州嘴里的呆子就会从两个变成三个。
薛翛看他一眼便扭过头,似乎并看不出苏之衍的情绪,面上仍是轻松,问道:“回家做什么?躲桃花谷的人么?”
“嗯。”
薛翛又问:“是不是不想回去?”
“……嗯。”
薛翛直直地看着前方,突然笑了起来,道:“那就别回去了。我保护不了你吗?我能的。不想回去就别回去了,你哭起来真丑。”
苏之衍猛然抬起头,看了薛翛半天,半晌,他才愣愣地说了句:“我没哭。”
薛翛转过头看着苏之衍,满眼都是笑意,他说:“那你还是哭一下吧,说不定会比现在好看得多。”
“笑成这样,更丑。”
院里那只被薛翛追过的鸡正在院里悠闲地散步,见薛翛进来,慌忙惊叫着跑走了。
苏之衍并不在意薛翛说他丑,也不在意他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更不在意今晚是否将会和眼前这个人抵足而眠,他只知道此刻对于眼前这人,他是真的该感恩戴德。
薛翛是救命的稻草,即便他不知道这根稻草是生在松软的泥土里,还是缠绕在坚硬的磐石上,可他仍想伸手抓住。
他不想回家。
薛翛又看着苏之衍良久,突然笑道:“要不然这样,干脆哪天我带你去桃花谷看一看怎么样?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干嘛。”
他说这话本来是抱着七分玩笑的心思,可不想苏之衍却认真地看了他半晌,答了句:“好。”
薛翛愣了愣,道:“你认真的?”
苏之衍反问:“你难道不是?”
薛翛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你敢去,我就敢带。”
苏之衍一咬牙,狠心道:“有什么不敢。”
薛翛问道:“不怕死?”
苏之衍看他一眼,道:“怕,但你说保护我的,不是么。”
薛翛笑了笑,道:“你凭什么相信我?”
苏之衍哑然。
薛翛并不需要他回答,一把把剑扔进他怀里,大笑道:“凭我是天下第一剑。”
苏之衍终于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苏之衍正色道:“这次是发自肺腑的。”
薛翛背着他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这次他脸上的笑也是发自肺腑的。
苏之衍不知道,薛翛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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