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灏章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在他脸上快速地啄了一口:“你这便是仗着你失忆了就胡说八道。你若是想当哥哥,那我就唤你,“晏清哥哥”可好?”
两人打闹着就到了小码头。百里灏章道:“从前我们一起坐过好几回船,你可还稍微记得些?”
柏晏清静静思考了片刻,抬起头略带歉意道:“我只隐约记得我们来到此处是坐了船的,其余的记不清了。”
落寞的神色一晃而过,百里灏章又笑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了:“不妨事。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坐船的。”
柏晏清“嗯”了一声,垂下眼若有所思。
入了夜,柏晏清点了支蜡烛,坐在桌旁为百里灏章缝衣。没缝上一会儿就看到百里灏章开门进屋了,身上因为刚沐浴完还湿漉漉的。百里灏章笑道:“明日再缝,急什么?这一点小口子也不碍事的。”
柏晏清鼓了鼓嘴,道:“今日之事,为何要拖沓到明日?”
百里灏章侧躺在榻上,手支着脑袋盯着柏晏清看:“什么都依你。”
柏晏清的耳朵在他灼人的目光中变得越来越红,手中的针线也越发不听使唤。最后,柏晏清索性把针线衣服往桌上一搁,拂灭了烛火。
烛光一熄,屋内就暗了下来,柏晏清在黑暗中撞进百里灏章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百里灏章舔着他耳垂轻笑:“缝好了?”
柏晏清小声道:“……没有。”
“不是方才说要把今日之事做完吗?嗯?”
“明日再缝也可。”柏晏清的声音气呼呼的,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在百里灏章耳边哼,“我……我想先做早上未做完的事。”
百里灏章笑着把手探向他身下,这才发觉他连大腿上竟都是湿乎乎的,不禁问道:“怎会这么湿?”
“你早上做了一半……”柏晏清很是憋屈,“我难受……”
“你就这么……”百里灏章斟酌着措辞,“流了一天?”
“嗯。”柏晏清催促,“快一点。”
“怪我,我明早给你洗亵裤。”
“……不要你洗。”
“晏清哥哥,我给你洗。”
“不要。”明显是被打趣过了头愈发羞恼了。
微热的夜风里花香馥郁,甜蜜的呻吟和啜泣偶尔从没关严实的窗缝中传出。
过了约莫半个月左右,王玄在为柏晏清诊脉后告知百里灏章——
柏晏清有孕了。
直到王玄走了,百里灏章还仍觉恍惚。
怎会有孕?
柏晏清喝了那么多年,都没有过差错,这才几个月,怎么可能……
百里灏章陡然想起,之前有一回撞见柏晏清喝药,表情并非是苦大仇深极不愉快的,而是气定神闲神态自若。那时他还问柏晏清,不苦了?柏晏清立马撇撇嘴做出了不太开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说,习惯了就没那么苦了。
难道……
百里灏章突然回头看向柏晏清,把美滋滋的柏晏清吓了一跳。
百里灏章问:“你没有喝药,你喝的是什么?”
“我喝了!”看到百里灏章的眼神,柏晏清立刻心虚了起来,捂着他现在还并不显的小腹处,“……你莫要再这么凶地瞪着我看,我说就是了。那是,是酸梅汤……”
想了想,柏晏清又辩解道:“我不是有意用酸梅汤瞒你的,是那药实在是太苦了。”
百里灏章喃喃道:“难怪会有孕……”
柏晏清一听,便立马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那药是用来避子的药?”
百里灏章静默不答。
柏晏清感到很受伤:“你不想我有小娃娃,所以一直让我喝避子的药?”
百里灏章看柏晏清一脸伤心,自己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生疼生疼。他抓住柏晏清的手:“不是的。这是你从前一直喝的……”
还未等他讲完,柏晏清便甩开他的手,愤懑苦楚溢于言表:“那便更是令我不快!你讲什么都是我从前如何从前怎样。在你眼里,他想什么比我想什么要要紧得多!他喝什么我便要喝什么,他不想要小娃娃我也不可以有小娃娃!”
百里灏章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惊诧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说什么他?他就是你啊?!”
“可我不记得了!”柏晏清眼里水汪汪的,像含着泪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说的从前是你和他的从前,我一概不知!听你讲这些,真是令人厌烦!”
百里灏章呆愣在原地。
“我不想同你讲话了。”柏晏清留下这句就去了隔壁房间。
百里灏章坐在田埂上寻思着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啊。柏晏清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厌烦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懂得取舍,也决断过多少难事,哪怕是上战场都不会眨眼手软,现在却犯了难。
天边有几只鸟雀在飞翔鸣叫,远远地,炊烟升起,无声无息地融进了浅紫的暮色。
回到家中,桌上还放着新烧的菜,盘子倒扣着放在上面,几样菜还都是热气腾腾的。柏晏清的房门依然紧闭着。
百里灏章唤了几声“晏清”,里面没应,他便直接进了屋。
柏晏清手里拿着竹皮,看上去像要编织什么东西。百里灏章一走近,他就眼也不抬地挪动了椅子,背对着百里灏章。
百里灏章笑道:“怎的生这么大的气?喊你你也不应?”
柏晏清手中的活儿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叫柏晏清了。”
百里灏章哭笑不得。知道他在气头上,就只好顺着他讲:“那你想叫什么?”
柏晏清手里的动作顿了一瞬,小声道:“我还没想好。”
百里灏章没忍住笑了出来,就被羞恼的柏晏清瞪了一眼。
百里灏章继续问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柏晏清本不想理他,但百里灏章问了好几回,柏晏清就只好硬邦邦地回道:“编竹筐。”
“为何要……”话刚一出口,百里灏章就反应过来了。他记起前段时间有个江南的小商贩来这儿的集市上卖东西,当时他和柏晏清也凑热闹去瞧了瞧。那小贩卖的东西里就有竹筐,据说是可以用来背小娃娃的。
百里灏章捏了捏他的脸:“还早得很呢,你这才几个月。”
柏晏清甩开他的手。
百里灏章无奈地笑了笑:“那你继续编,我去给你劈些竹子。”
百里灏章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柏晏清轻呼一声,就立即折返查看。原来是被竹皮划破了手指。
“我不想同你讲话。”柏晏清甩开他的手,扭过头去不看他。
可真是够倔的。这点还真是一成不变。百里灏章不禁摇头,出门去给柏晏清拿药。
到了夜里,柏晏清还仍在隔壁屋。哄也哄不好,百里灏章实在拿他没辙。谁知,到了早晨醒来时才发觉柏晏清竟抱着自己的胳膊睡得正香甜。百里灏章的心都酥软了。那一刻,他觉得这世间不会再有谁能让他心软至此。
大约是睡得浅,柏晏清感到动静也醒了过来。昨天闹了一通,他也不好意思抬头看百里灏章,只好轻轻地问:“我可以同你讲话吗?”
百里灏章抬起他的下巴:“这还需问?畅所欲言。”
“我从前为何不愿有小娃娃?”柏晏清又问,“我从前是不是很坏?”
“我也不知你为何不喜欢有孩子,”百里灏章笑得有几分落寞,“但我知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一直都正直,勇敢,善良,知道体谅旁人的难处,从不口出恶言,无论对方是否苛待与你……你太好了,说多久也说不完。”
“我有那么好吗?”柏晏清觉得不可思议。
“毋庸置疑。无论从前还是如今。”百里灏章十分笃定。
柏晏清有点腼腆地笑了:“多谢。”
他想了想,又凑到百里灏章耳旁道:“你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那之后,百里灏章再也没有同柏晏清提起过从前,看样子似乎已经无所谓柏晏清是否恢复记忆。但柏晏清对于从前的好奇却与日俱增。时不时会有零散的人物景色从脑海掠过,但那些碎片似的记忆却滑溜得像泥鳅,想要捉住却从手心滑走。
柏晏清其实很在意,所以才会对什么都不记得的自己感到分外恼火。虽然现在也很好,但是过去的记忆成了空白,独自一人的时候就会怅然若失,感觉有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搞丢了,十分懊恼。更何况柏晏清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同百里灏章相知相爱的呢?百里灏章总不愿讲,总是又坏心眼又敷衍地同柏晏清说,你好好自己想想,想明白了就告诉你。
柏晏清还请教过豆腐铺子热心肠的老板娘,若是有人记忆有缺失,那该如何是好?
自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板娘非常豪迈地告诉柏晏清:“你听没听过解铃还需系铃人?懂不懂追根溯源?”
柏晏清作出一副洗耳恭听严肃认真的样子。
老板娘道:“那当然是怎么没了记忆,再怎么找回来喽!”
说得好像还有几分道理。柏晏清思索了一会儿,道:“据说是伤到了后脑。”
老板娘露出了“这还不好办”的表情,理所当然道:“那就敲敲脑袋喽!”
虽然听起来极不靠谱,但别无他法的柏晏清依然愿意一试。不过他用砖头敲了自己好几下,发觉除了疼痛,什么也没感受到,甚至连灵光一现都没有。这时,他就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傻子痴呆,连这种无稽之谈也信。不过他又庆幸自己做傻事的时候没让百里灏章知道,不然又会被他拿去取笑。
平静的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夏日的苍穹净透明亮,蓝得令人身心舒畅。蝉鸣声虽然聒噪了些,却并不令人厌烦。路过溪边的时候,经常会看到有小孩子在挑拣鹅卵石,欢声笑语嬉笑打闹。柏晏清觉得以后腹中的小娃娃长大了应该也是像他们这般,不觉就多看了他们几眼。有一回他看到集市上有人画像,心里想象着孩子的模样让画师画。一看到图,柏晏清乐了,这不就是活脱脱一个小灏章嘛。
直到有一日,他归家途中路过小码头,看到码头上的人竟比平常时多了许多。一问才知,今日是七夕,大伙儿都想去建安城去凑个热闹。
柏晏清道:“敢问建安城究竟是有何热闹之事?”
船夫道:“公子若是不知,那就真该去看看。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趣事颇多,烟花也可好看哩!”
柏晏清本不是爱热闹的人,但听到烟花,心中不知为何怦然一动。
柏晏清记起他受伤失忆刚苏醒的那一阵子,虽然又是眼盲又是时常昏昏欲睡神志也不清醒,但印象中他就是从建安来到此地的。
追根溯源……
柏晏清心中这个念头一起,一面思考一面跟着人群上了大船。直到船开了才猛然想起理应先同百里灏章讲一声的。
我只看一眼,若还是什么也记不起,就快些回来。柏晏清这样想着。
水面逐渐开阔,远远望见建安城鳞次栉比的房屋。街巷上人头攒动,游人如织。明明还未入夜,只是昼夜交替之时就已是热闹非凡。
柏晏清走在长街,四周的景致让他有种久别重逢之感,他越发笃定这地方定是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可此时他毫无头绪,越接近他想触碰的过往,反倒越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只得茫然地随着人流四处走动。
“那位公子,要买面具吗?”
柏晏清听小贩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是在叫自己。一走近,便看到各式各样的面具。做工算不上精细,却栩栩如生。柏晏清觉得有趣,便问道:“为何街上许多人都戴着面具?”
“公子是不是头一回来建安?”小贩长得憨厚,人也热心,解释道,“我们建安有座鸳鸯桥,是座姻缘桥。今儿不是七夕嘛,许多男男女女都戴着面具去那儿对诗。先通心意,在言其他。不过后来大人小孩都爱凑个热闹,这不是就都戴上面具图个乐了呗!”
“真好。”柏晏清觉得这些面具还长得怪有意思的,尤其是书生和狐仙的,长得讨喜又亲切。
柏晏清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天色渐暗,街上的红灯笼也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柏晏清此时便打算回程。虽说此行未达目的,却也见识到了繁华的街市,倒也不错。不过只带着两只面具回家似乎并不妥,毕竟百里灏章厨艺不精,拿手的只有各式各样的水煮菜,不如再带些吃食回去。
柏晏清这样想着,就闻到了肉香。寻着气味前去,便见到一家牛肉面铺。面铺里坐满了食客,牛肉面上铺满了肉片,还撒了好些葱花,让人馋得不行。不过牛肉面不好携带,柏晏清就要了几个肉夹馍。想让百里灏章多尝尝也吃得饱,便买了八个。
柏晏清提着食盒离开面铺时,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呼喊了好几声,“公子”。柏晏清一回头发觉那人是一位大腹便便约莫四十岁的男子。这人他并不认得,想必是遇到了难事。柏晏清便问道:“请问有何事是我能相助的呢?”
“啊?公子你不记得了?鄙人是得月楼的老板!”那人往后一指,他身后是一座气派的酒楼。那人压低声音道,“鄙人这回为陛下留了好位置,陛下和公子可以在这儿赏月。去年的事真是太对不住了,真要赔不是……今儿进了新鲜鲫鱼,做鲫鱼豆腐汤一定鲜得很……”
柏晏清刚想说您这是认错了人,然而在听到去年的那一瞬,胸口忽然怦怦作跳。去年此时……可不就是他记忆有失之前呐。
那此人或许就是自己从前认识的人。
老板四周张望了一会儿,问道:“公子,陛下这是去哪儿了?”
柏晏清心神激荡:“您说的陛下……是不是,是否就是灏章?”
老板一听,大惊失色:“这是,这是陛下的名,怎能轻易讲……公子为何要这么问?”
柏晏清委婉拒绝了得月楼老板的邀请,神思恍惚。
陛下。
陛下?
在建安唯一能被唤作陛下的,不是龙位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吗……
灏章……是皇帝?
皇帝又怎会同自己住在郊外的村落里?
真相离自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难以置信。恍惚中,柏晏清仿佛看见了空荡冷清的大殿。大殿正中央的皇座上坐着一个人,龙袍加身却也形单影只。柏晏清觉得心疼,只想抚平他的额头。那人忽然抬起头,霎那间没了烦忧似的眉开眼笑,轻轻唤了一声:“晏清,过来。”
柏晏清走到了码头,却没有停下脚步。他沿着河岸一路走,看到了有只客船停泊在荷花深处。那一瞬,周身仿佛有了熟悉的温热,耳边是柏晏清习以为常的啄吻和亲昵的话语:“记不记得宜州,你和朕也一同泛舟湖上?”
“朕不许你忘。”腰被拧了一把。
“答应朕。”
自己是答应过他的……
“不忘。”
回忆与眼前的景色交织,客船边上的朵朵荷花刹那间像是幻化成了橘黄,玫红,樱粉的荷花灯,顺流而下。
柏晏清听到自己问道:“陛下有何心愿?想来会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这样的美好的心愿吧!”
“朕不会求这个。这本就是朕的分内之事,职责所在。朕想求点强求不得的。”
“朕愿有朝一日,朕的心上人愿与朕游天下山水,赏盛世繁花。”
他听到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回道:“愿的。”
一时间许多回忆涌上心头,零散细碎,并不完整,却足以让他热泪盈眶。就在此刻,只听天边传来一声巨响,夜空中灿金的烟花炸开,建安城在这一刻宛如白昼,映得整座城都金碧辉煌。人声鼎沸,欢呼声此起彼伏。柏晏清望向近在咫尺的高塔,每一层上都挤满了人,饱含期待地等待下一轮烟花盛放。
明知百里灏章不在身边,却仿佛听到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朕说,朕在这儿呢。”
灏章。
灏章。
他的灏章,不仅仅是灏章……
还是百里灏章。
这座歌舞升平的建安城的主人。
盛国的君王。
自己的怦然心动情窦初开,自己的情投意合长厢厮守,自己的……心上人。
懵懂数月,大梦初醒。柏晏清逆着人流,奔跑在长街上。
眼看天都要黑了,人还没回来。今儿是什么日子,豆腐铺子这么紧俏,难道还没打烊?
百里灏章疑窦丛生,一路走到铺子发觉已经打烊了,店里也没有人在。
百里灏章心头一沉。他从前同柏晏清讲要每日去铺子接柏晏清回家,柏晏清说自己是失忆了又不是变得痴傻,不需要他接送。
早知道就不该由着他的。
这里不比建安城里,天黑了路上的人便只有零星几个。百里灏章见一个问一个,都说没有见过。
他一路问到了小码头,有一位船夫说,见到过一位如他所形容的公子,傍晚时去了建安。
百里灏章心中不免觉得诧异,去了建安?
船夫又添了一句:“他是听说今儿是七夕,建安热闹才去的。”
七夕……难道晏清是记起了什么?百里灏章道:“船家,烦请载我去一趟建安。”
船夫正要开船时,突然一扬头:“你看!那位公子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百里灏章闻言猛然回首,心心念念之人就在不远处的小舟上,立在船头微微摇摆的灯笼下。仿若从水墨画中来。
然后柏晏清笑了。月华如练,灯火朦胧,让他的笑容显得分外柔和腼腆。他只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却让百里灏章几欲落泪。
他的晏清,终于回来了。
柏晏清说的是,“陛下”。
“灏章!”
柏晏清突兀的一声喊,惊起了几只水鸟。他终于大声叫出了这个从前在心头百转千回了千万遍的名字。
百里灏章站在岸上,笑着朝他张开了双臂。
崇丰十一年十二月,皇二子百里博琛,皇长女百里嘉瑜生。
自此,千百里江山锦绣,海晏河清。
正文完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出自曾子《大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