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贺鸣做了一个长梦,一个长久未做的梦。
他又溺水了,不会浮水,挣扎着在河中沉浮。
他挣出水面,头顶是阴郁的天;
又没入水中,底下是晦暗的渊。
他的脖间系了一根细线,深深地勒进皮肉,将他往渊底拖拽。
他急促地喘息,水流灌入口鼻,脖颈被勒得愈紧——
直到他握住了一只手。
脖间的线渐渐松了。
那人托在他脑后,将他推出水面,又在他怀中放了一根浮木,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贺鸣抱着那根浮木,茫茫然飘荡了半宿,终于上了岸。
岸上有间茅屋,屋内有微光。柴门忽开,却是方蓉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仍是豆蔻模样,秀美温婉,着一身鹅黄衫子,扶门而立,笑唤了他一声“贺大哥”。随后拉他进屋,烫了一壶热酒给他暖身。
酒暖入喉,腹中也温热起来。贺鸣渐渐有了力气,便问了方蓉一声:“恩人呢?”
方蓉回望房中,轻声应道:“睡下了。”
贺鸣便起身去看,只见暖黄烛灯下,唐骋平卧榻上,合衣而眠,睡容安适平静。
他静静望了许久,再回首时,方蓉已不见,逼仄的房中只剩下他与唐骋两人。
他缓缓朝着唐骋走去,神使鬼差般翻身上榻,俯身静静凝视了他半晌——
而后小心翼翼地避开唐骋,在他身侧寻了一席之地,蜷起身安然睡下。
……
他睡过了一生中最安稳的一觉。
这一觉,他睡得是前所未有的踏实,醒来时分,帐中已空无一人。
被角掖得很严实,他浑身上下都捂得暖和,说不出的熨帖——
实是枕稳衾温,不似乱世。
他贪恋暖意,却也清醒,便要生生地将自己从中剥离。于是洗漱时,将脸在凉水里多浸了半刻。
他本该去练武,却因伤被禁足,无奈只好安分看书。
颈间的伤令他低不下头,只能挺直背脊,将书端到眼前读。
唐骋的兵书都已陈旧泛黄,书页虽翻得松散,却都还平整,折角处都捋得服帖。
书中多有心得注解,写的是蝇头小楷,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贺鸣没由来想起自己的字,便觉头皮发麻,耳根发热,揉了一把脸,才将那股子赧意压了下去。
他静坐片刻,指尖在案上缓缓划动,照着唐骋的笔画写了起来。
贺鸣就着帐中昏暗的光线读读写写,渐渐入了神,连唐骋回帐都不曾发觉。
直至他看到兴头上一拍案,忽闻耳边有轻笑声响起,才蓦然回神,猛一转头,扯到脖间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唐骋哑然失笑:“吓着你了?”
贺鸣疼出了一身冷汗,却仍朝唐骋摆了摆手,咬着牙道:“不……”
唐骋安抚般地顺了顺他的背,在他身旁盘坐下来。
贺鸣越发心神不宁,再也看不进字,便将书卷收了,转过身面朝向唐骋。
两人对坐片刻,唐骋先开了口,笑着问道:“你昨夜梦见什么了?”
贺鸣一怔,隐隐开始冒冷汗:“……少将军为何这么问?”
唐骋低下头,理了理他颈间的纱布,顺便仔细检查了一遍包扎:“你昨夜挣扎得太凶,纱布都险些被你扯去。”
贺鸣猜到多半是自己溺水时的反应,不由微微窘迫。
他不自觉回想起梦中的情形,竟突然背脊发寒,定了定神,才如实对唐骋道:“我梦见自己溺水了。”
唐骋确认包扎依然完好,便将目光转到了贺鸣身上。他拢过贺鸣的后颈,轻轻拍了拍,温声问道:“原来你不会浮水么?”
刹那间,他觉察到贺鸣的后颈僵硬了起来,放在膝头的手也紧紧攥成了拳。
半晌,他才听到贺鸣低声道:“是……”
唐骋便知自己是戳到了他的痛处,默然半刻,不由柔声宽慰道:“不怕,待有机会,我教你便是。”
贺鸣眼睑微微一颤,随后缓缓抬眼望向唐骋,强自笑了一下:“……好。”
他这一笑,反而让唐骋心头一震。他回想起贺鸣先前的神情,才反应过来,他那时并不像是赧然,反倒像是……恐惧?
下一刻,贺鸣猛地打了个寒颤。
唐骋一惊,连忙扶住贺鸣,却见他低垂着眼,嘴唇微微发着颤道:“不……少将军,我……不能……”
唐骋不觉蹙眉,用力捏了捏贺鸣的手臂:“慢慢说。”
贺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了一些。
“我……只怕是学不会了……”他抬起头,艰难地笑了一下,“少将军……实不相瞒,我……怕水……”
唐骋竟从他的话中真切地听出了惧意。
他看着贺鸣的模样,便不免担忧起来,于是将他往怀中带了带,小心翼翼地让他伏在自己肩头,轻拍了拍他的背,问道:“生来就怕么?”
贺鸣本想摇头,刚一动脖子,登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只得忍着痛道:“不是……”
唐骋料想事情绝不简单,又担心贺鸣沉溺其中,便顺着他的背抚了抚,安慰道:“所幸是梦,醒来就好。”
贺鸣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
恐惧退却之后,赧意就泛了上来。
他耻于赖在唐骋怀中,又偏生不想动弹,终是红着耳根,得寸进尺地揽住了唐骋的腰。
唐骋只当他还在怕,揽着他的手臂便又收紧一些。
这时,却不料傅沉忽然来了。
那年轻将领肩披黑氅,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瞥了两人一眼,饶有兴致道:“这演的哪出?《女起解》?”
贺鸣:“……”
唐骋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傅沉轻笑一声,在二人身边坐下。
贺鸣终于待不住了,只得从唐骋肩头起来,不动声色地睨了傅沉一眼。
唐骋肩上轻了,便坐直了身,转头朝傅沉莞尔道:“你怎么来了?”
傅沉横眼看他:“怎么?才两天就看腻了,不愿我来了?”
唐骋一时啼笑皆非。傅沉最是爱看他这副模样,绷不住翘起嘴角,又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行了,不闹你了。”
他将几乎要从肩头滑落的氅衣一把扯下,揣入怀中,抬了抬下巴问道:“赵家那草包儿子……叫你去做甚了?”
唐骋笑笑道:“没什么,倒了些苦水罢了。”
贺鸣眼角一跳,这才知道赵湉私下又找过唐骋了。
傅沉微微一哂:“你还真有兴致,居然跟草包费工夫。”
贺鸣暗暗看了傅沉一眼,头一回觉得,这傅家少将军说话,竟还能这么动听。
唐骋只是笑笑问道:“方才沈先生都同你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傅沉说起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老狐狸奸诈得很,自己的事没说多少,倒套了我一堆话!”
唐骋顿时失笑,连贺鸣都不觉笑出声来。
傅沉冷哼一声,生了会儿闷气,才叹了口气:“他当真是变了许多……”
唐骋温声道:“人总是会变的……”
傅沉却皱眉道:“你也不是没看到,这老狐狸今日献的策有多猛……”
“是了,你不知道。”傅沉叩了一下案面,“沈义安当年可是沈家唯一一个主和的……这要换做是从前的他,今日应当主张守稳才是。”
唐骋闻言一怔,不由颔首道:“这……倒确是变了许多。”
“只是这朝中,早已无人再敢主和……”唐骋话锋一转,无可奈何道,“何况尸祸过后,大燕与南蛮还如何能‘和’?……”
傅沉不由长叹一声,懒声直呼“没意思”。
贺鸣先前一直在旁默默偷听,此刻忽然发问:“军师……竟是主张进攻?”
此言一出,帐中蓦然寂静。
半晌后,唐骋望着他颔首道:“不错。商议之后,暂定不作防守,趁寒冬强攻,力争年前拿下南蛮腹地。”
贺鸣微微蹙眉,又问:“那何时出兵?”
傅沉道:“明日休整,后日启程。”
贺鸣眉头紧蹙,直言道:“如此冒进,天渎如何能守稳?”